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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城随笔] [推荐]《李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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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6-2004 17:28:0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代序
    “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说不出,借酒相送……象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象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
    这是张学友的《李香兰》。原本是日本歌,名作曲家玉置浩二的曲子。旋律冰冷缠绵,后由好象是周礼茂填词,成为中文粤语版。
    李香兰:女,日籍。抗战时期一代名伶。双重国籍又作为艺人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相当的敏感,善良温婉的性格和当时的历史背景造就其颠沛流离,悲剧色彩浓重的一生。她深深爱着中国,向往和平,抗战胜利后回到日本……
    我以前是唱歌的。我不轻易唱这首歌。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香港飞图唱片公司的一位业务代表。我们喝了酒,我唱了这首歌。他在我唱到一半时端着酒杯静静站在我的旁边,他的眼睛湿润。那一年我19岁。
    那时我迷上古龙的小说,有一次听到《李香兰》的旋律响起,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傅红雪。
    我忽然想编一个《李香兰》味道的傅红雪的故事。
    故事早在八年前就完成了,确切的日期是1994年10月11日。它静静躺在书桌的角落里,我都快忘了。直到今天,我开着车在回家的路上,发现朋友落在旁边座位上的CD,又见《李香兰》。
    我回了家就把这故事翻了出来,然后慢慢整理成现在这个样子。
    古大侠,得罪了,我用了你的人物。
    他日黄泉相见,我一定请你喝酒!

    一
    春风轻柔就象少女的呼吸。尤其是早春的早晨,连太阳都好象是崭新的,任何人走在这样的阳光下,这样的的轻风里,都应该想不出什么坏主意来。
    王老实就坐在他的“老实酒馆”里,心情好极了。
    酒馆里虽已破旧的几张桌子已被早起的伙计们抹的锃亮。地扫的很干净,还刚刚洒过清水。伙计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却并没有忘记为自己的老板泡一壶新茶。
    王老实把茶碗端到嘴边,皱着眉摇头吹几下,发出很响的声音吸一口,再舒服的叹口气,嘴里咀嚼一阵,又利索的把茶根吐在地上,然后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阳光斜进来暖暖的照在身上。
    他已在这里经营了大半辈子,赚来的银子虽不很多,却也足够用来从容打发以后的时日,甚至还可以偶尔挥霍一下。最令他满意的是,他是这个小镇上公认的老实人,他的酒馆也绝对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若是熟客,他还可能会白送上一碟酱菜或两个卤蛋。遇到他心情好,他甚至会亲自从酒窖里拿出一坛窖存十几二十年的“女儿红”来和人家拼醉。尽管通常醒来以后都是后悔不迭,还把伙计叫来大骂出气。但这毛病非但没有改,还越来越严重。是不是一个人年纪大了,就看的比较开,只要能舒舒服服醉一次,又哪管的了这许多?但他毕竟因此博得了“老实憨厚”的名声,在小镇上说起来,也算个名人。也许比小海棠还有名。
    小海棠不是这镇上唯一的女人,却是唯一从事一种古老行业的女人。其实小海棠的年龄就算不是很大,也无论如何不能叫做小海棠了。因为她脸上的褶皱已需要浓一些多一些的廉价胭脂来粉饰,若一定要说是海棠,就是已放了几天,开始发干的那一种。可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己的年华虽将老去,但风韵还犹存。如果你认为只有她自己这样想的话,你就错了。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和她的想法一样。这个人就是王老实。就算再精明的人也绝想不到,老老实实的王老实竟是小海棠的入幕之宾。
    这一点王老实当然最是得意,他觉得赚来的银子如果能花在女人身上,才有一种做男人的骄傲。不但要花在女人身上,还要这女人拿了银子再得到满足。在王老实的这个年纪,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做到了,所以他对自己满意极了。还有更得意的:这件事不但瞒过了所有的人,居然还瞒过了老板娘。老实酒馆的老板娘除了眼睛,连后脑勺都是揉不得沙子的,平日王老实一举一动都要请其示下。唯独这件事,却好象并没有引起老板娘的丝毫怀疑。其实王老实若再仔细想想,就不难察觉其中的破绽。不过他没有去细想,他只觉得自己每次夜里摸出门来象风一样的轻,连屋角的耗子都没惊动过一只。他也不相信绿帽子这回事,因为他想不出这镇上还有哪个野男人敢动老板娘的心思。以其体态之宽厚壮美,性情之狠辣泼豪实在足以令世间男子望而却步。自己一生碌碌,唯娶之成婚一事足显英雄气概。现在,他正但愿今晚客人们早些走,他就可以早些溜出去和小海棠温存。小海棠住的地方虽偏僻,却并不太远,就在小镇边上的一个谷仓里。
    想着想着,王老实的手就扶上了肚子,他怀里还揣着小海棠的碎花肚兜,此时王老实的心情和那个肚兜一样,都是软软的。他心里虽怀鬼胎,表情却绝对老实,老实的甚至有点可怜。他和气谦恭的和路人打招呼,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
    王老实的笑容是因为看到一个人才慢慢凝固的。
    一个黑衣人远远的向这边走过来。走的很慢,他的腿好象不大灵便:左腿先迈出,右腿才拖着地慢慢跟上。等他再走近些,才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苍白。苍白的就如同他身上的黑衣一样深。
    王老实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他愿意把这黑衣人想象成是大病初愈出来晒晒太阳的。但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不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风尘,最重要的是他腰际的刀。他的左手一直在扶着他的刀。
    苍白如死亡的手。漆黑如死亡的刀。
    黑衣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条街道上的和谐,路人只要看他一眼,就都立即低下头走的远远的。
    王老实现在只希望这个人不要来找他的麻烦。
    可这黑衣人却偏偏向他的酒馆走过来,并且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下。
     “有酒?”黑衣人道。
    王老实看着这人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惶惶然站起来,咽了口唾沫,勉强堆起笑容:“有……有酒,却不知要哪一种?”
    黑衣人冷冷道:“最烈的那种。”
     “您看烧刀子如何?”
    黑衣人点头:“二斤。”
    王老实惶恐又似笑非笑的看着黑衣人,这实在是种很好看的表情。他已有不知多少次想垂下头来,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他没有,他不敢。他忽然觉得在这黑衣人注视下,自己好象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甚至快要忍不住打个喷嚏。
    王老实就这样看着黑衣人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抱起一坛酒,然后慢慢的站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手有些抖。叫人担心他手里的酒坛会不会忽然掉下来。
    酒馆里此时已有几个零散的客人,过路的人们也有几个围在一起向这边看。
    酒坛没有摔碎,已放在柜台上。
    王老实觉得有很多目光都在注视自己,所以鼓足勇气道:“二……二斤烧刀子,一两六分银子。”
    黑衣人却连眼睛都没眨:“没有。”
    王老实本也想到了,此时反而塌实下来,苦笑道:“小店势微利薄,多少年凭乡里乡亲照应着讨个生活,只盼大侠你将这坛酒带回去好好享用,日后万请放小店一马。”
    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他的左手还扶着腰际的刀,右手伸出去提那坛酒。
    忽听一人道:“慢着。”
    声音是从柜台旁边的门后发出的,那一间像是伙房,门上挂着厚厚的布帘子,帘子上布满油污,早看不清本色。
    布帘子已被一只手掀起,一只女人的手。
    这只手胖胖的,关节处陷成一个个小坑,看上去油腻光亮。指甲留的很长,上面一丝不苟涂了花汁,鲜艳的和手上的油水一样欲滴。手腕上还卡着一只金手镯,这是一只很可怜的手镯,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再没有移动过。
    王老实听到这声音就笑了,他差一点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剽悍绝伦的婆娘。让她去对付眼前这个强盗岂非正好?他甚至在想:如果她能将这黑衣人打发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就牺牲这一晚的时间,好好陪陪她。
    布帘后的女人挤出门来。
    这女人很白,所以显的嘴唇很红,眼睛很黑。而且很胖,她身上肉最少的地方一定就是她的颧骨,因为她的颧骨高高的顶出来,根本就没有长肉的机会。她居然还穿了一件粉红的罗衫,硕大的胸将罗衫的前襟顶的有些短,好象怀里还藏着两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如果不是“玎玲玎玲”的响动,没有人会去注意她的耳朵,在长的那样大方的耳朵上找到不但秀气,还会发响的小耳环是很锻炼眼力的。
    老板娘本是沉着脸出来的,一见到黑衣人,居然笑了,眼睛一下子被挤得比眉毛还细。她在这小镇上一定很有号召力,因为她一出现,看热闹的人群立刻就壮大起来。
    老板娘似乎很满意这一点,当下款摆“腰肢”面带“娇笑”,胖胖的手指轻捻一方罗帕,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扭,所以看起来就象一左一右的晃到黑衣人面前道:“强盗老娘见的多了,像你这样秀气的小白脸儿倒还是头一回。一人前来,想必功夫了得,却不知……”她慢慢顿住,然后绕着黑衣人打量了一圈,才媚笑着续道:“却不知别的功夫如何呀?”门前众人听了,一阵鼓噪窃笑。
     老板娘博了头彩,偏头一扬眉毛,才悠然在黑衣人面前站定,双手手心朝外,以手腕处往找不到腰的身子两侧一叉,仰头眯眼看着他,见黑衣人不说话,忽的脸色一沉:“哼!看你这副德行,定是吃不饱穿不暖,你若肯在这里陪老娘几天,别说是这坛烧刀子,还保管你白白胖胖,连你的旧相好都认不出你。”门前窃笑声高过前一阵。
    黑衣人冷冷的看着她,静静听她说完,才一字字道:“我不是强盗。”
    老板娘大笑:“你不是强盗?哈哈!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想不花银子从老娘这里拿走二斤酒而已,你不是强盗,难道我是?”
    黑衣人道:“我没了银子,想先借二斤酒。”
    老板娘的眼睛立刻睁大,把肉都挤在额头上打了褶,露出一种很天真的表情:“借?”她伸手一指王老实:“你认得他?”
    黑衣人摇头。
    老板娘额头上的肉又慢慢下来挤细了眼睛,表情也又由天真转向迷茫:“你既不认得他,又不认得我……”忽又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借给你?”
    黑衣人闭上嘴。
    围观的人们开始时为这黑衣人气势所摄,只是低声鼓噪。到此时见老板娘已将这人的气势压倒。登时齐为老板娘喝彩,更有人打诨道:“这人虽是强盗,却也秀气的很,只二斤烧刀子而已,老板娘留他风流一夜,倒也划算。”
    人群哄笑。
    王老实笑吟吟的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的婆娘,每根汗毛都是骄傲。
    黑衣人的嘴闭的更紧,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老板娘笑向门外以手中帕子朝人群一挥道:“好!老娘今天就卖大家一个面子,将这酒借给你,不过有两个条件。”
    黑衣人在听。
    老板娘道:“这第一条嘛,简单的很。既说了是借,就要打个借据,留下名头字号,这算不算过分?”
    黑衣人即道:“不算。”
    老板娘笑着点点头:“很好,这第二条嘛……老娘本想用你二斤血来换这二斤酒,不过看你这幅德行,又实在舍不得。所以……”老板娘很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媚笑道:“就让老娘摸摸你的小白脸儿吧。”
    人群又哄然。
    黑衣人眉毛一扬,从老板娘出来,他至少已有三十几次想要拔刀,可是他不忍。不忍让面前这女人的血玷污了他的刀。
    黑衣人眼里的杀机一闪而没,半晌道:“好!”
    这答复显然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均想:这你都不走?可有好戏看了!
    老板娘也有些意外,不过看到这么多的人为自己捧场,随即向门外众人风骚一笑,又对着王老实冷哼一声,王老实立刻笑出崇拜来。一边黑衣人从伙计手里接过纸笔打了借据,老板娘看都不看就揣入怀里,然后扭身往黑衣人胸前一凑,刚才掀起门帘那只手便向黑衣人伸过去……
    马蹄声。快马。人们好象刚听到马蹄声,马车就已到了“老实酒馆”门前。御马的是个锦衣汉子,正将缰绳拉的笔直,两匹马长嘶着人立而起,忽的一个卷轴自车内飞出,“啪”的落在黑衣人身前,马车停住。
    卷轴骨碌一转,纸卷展开,上书:故人借酒,舍我其谁!八个大字。笔意苍劲如刀,墨迹还未干。
    所有人都怔住。老板娘的手也缩回。
    一个人自马车上悠然走下来,他的宽袖白袍纤尘不染,头发梳理的紊丝不乱,手里还提着一支笔。他下了马车第一件事就是先抬头看了看天气,然后缓缓转向黑衣人,其他人就好象不存在一样。
    有谁能在奔驰的马车上写下这样的字?
    黑衣人的眼睛寒光一闪:“王书?”
    王书笑了:“正是。方闻故人借酒,兼程赶来,可喜未迟。”他的脚步停下,将笔随手一抛,懒洋洋站在那里,言语之间更是曼声而吟,哪里有半点“兼程赶来”的意思。
    围观的人们好象忽然之间全变成了傻子,失去了对事情发展的想象力,只有张大嘴巴看着。
    黑衣人冷冷看着王书,忽道:“你用什么武器?”
    “剑。”王书道。
    “剑呢?”
    “剑在。”
    “在哪里?”黑衣人已握紧他的刀柄。
    “在家里。”王书微笑道。
    老板娘正因被这王书抢了风头着恼,此时忽然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哪有人行走江湖吃饭的家伙还……”语声顿住,她觉得自己的话已说不下去。王书只向这边看了一眼,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可老板娘却有种被一剑刺穿喉咙的感觉。她忽然明白:用剑的人不一定要真的带着一把剑的。
    王书含笑转向黑衣人道:“故人借酒,舍我其谁?”然后左手向旁一张。方才御马那锦衣汉子快步驱前,将一个酒壶放在王书手上。
    酒壶圆润剔透,竟是透明的,其中暗红色的酒液经阳光一照,正幻化出奇异的光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壶酒,王老实脱口叫道:“波斯红!”
    王书微笑道:“不错,万般粉黛皆门外,一夜消魂波斯红。这一壶正是波斯王室窖存,陈七十二年,为极地寒冰所浸。只要故人开口,立当奉送。”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刷”的转向黑衣人。
    黑衣人却看也不看那酒壶一眼,冷冷盯着王书道:“你现在想不想要我的命?”
    王书笑道:“你现在想不想要我的酒?”
    黑衣人道:“不想。”然后提起柜台上的酒坛,慢慢走出去。还是先迈左腿,右腿拖地跟上。
    王书眯起眼,看着黑衣人的背影缓缓道:“可是我却很想要你的命,简直都快要想疯了。不过我知道这决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王书一顿,嘴角又泛起笑意:“除非你是真的对她动了情,你若动了情,就不再适合动刀了。”
    黑衣人的脚步没有停。
    王书忽然仰天长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故人风采依旧,却辜负了这琼浆玉露。也罢!此酒为君而来,君若弃之。此间还有谁配饮得此酒?”说完托着酒壶的手忽的一撤,随着众人的惊呼,酒壶落地。随着酒壶落地的声音,人们又听见马蹄声。待众人回过神来,马车已去的远了。
    酒香四溢,闻者皆醉。好酒的人们围成一圈唏嘘感叹了好久。
    据说此后“老实酒馆”更出名了,因为在好长一段日子里,无论归人过客,只要走上这条街,就会闻到一阵淡淡的酒香,顺酒香而来,就到了这家酒馆。只可惜王老实却再也看不到他的酒馆了。
    那天马车去后,王老实看着地上的酒,样子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一世嗜酒如命,怎见得这样一壶酒落得如此下场。他忽然回过头对老板娘吼道:“快把借据给我拿出来!”
    老板娘被他吼的一楞,居然听话的很,自怀中取出借据一看,脸上忽然露出种既复杂又奇怪的神情。王老实劈手夺过,但见上书“借酒二斤”四个字,落款处当然只是一个人的名字而已。王老实看到这个名字就昏了过去,这一昏就再也没有起来。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老板娘忽然疯了一般把刚才摸过黑衣人那只手往自己脸上抹去,胭脂抹掉了,眼圈抹黑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她甚至还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把那只手揣向自己怀里……
    落款的名字是:
    傅红雪

    二
    昔年一代枭雄公子羽死于傅红雪的刀下,这件事在江湖上盛传了很久。
    傅红雪并未因此而更出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更出名。
    江湖中人只是把他奉为自己心目中的神坻,尤其是用刀的人,如果有谁的刀鞘敢漆成黑色,那么他就会接到一个接一个的挑战,直到他倒下。--漆黑如死亡,这是傅红雪的颜色。这颜色无疑是最深最暗的一种,却决不容任何人玷污。
    公子羽麾下有四大雅将:俞琴、顾棋、王书、吴画。其中三人与傅红雪交过手,惟独王书没有。据说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现在才是他认为自己该出现的时候。他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在大门口挂了一把黑色的刀。
    他还活着。
    王书喜欢快。比如快马快剑,烈酒狂草,再比如快意恩仇。可他偏偏生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话也说的慢条斯理。
    有一次酒到半酣,天际忽有流星滑过,他身边的女人便指给他看。到他抬了头看过去,流星已杳。女人噘了嘴佯嗔,他装作不见,只端了酒一饮而尽,接着悠悠道:“以流星之速,已快过我的一生,可惜一生至此,仍未见有哪样东西快过我的剑。”女人闻言回过头来向他凝视半晌,忽一笑软倒在他怀里。
    王书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对傅红雪从容的拔剑。他相信那一刻将凝聚他一生的荣耀。
    他心里已将与傅红雪的一战演绎了无数遍,他相信自己的剑法绝不亚于以往傅红雪的任何对手。他也了解傅红雪,明白有两点原因使其成为并非寻常意义的刀客。
    其一是他的步伐,他的腿很不灵便,所以一定不善于跳跃腾挪,这个缺陷必须以招式来弥补,所以傅红雪出刀的角度一定非常的诡异刁钻。并且举世皆知的,他的刀很快。其实王书一直被这个问题激动着,尽管找到答案的人大都以生命作为代价。不过他还是非常想知道:傅红雪的刀究竟有多快?他在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兴奋,右手的小指都会微微的跳动。
    其二是傅红雪的性格,这是真正的可怕之处。他不但身有残疾,心理也似乎是畸形的。没有人知道他会顾忌什么,他永远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他的人看上去就象是一把刀,一把泛着青光冷静锋利的刀。一把走的很慢的刀。他身上有种关于死亡的气息,王书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信念。使人未经对决就被消魂夺魄的信念。这比刀法本身可怕的多。
    所以王书尽管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与傅红雪一战,面对傅红雪的刀,他可以拔剑。可是面对傅红雪的信念,他却从容不来。
    后来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在这里广布眼线,他认为傅红雪很有可能会在这里出现。这小镇对傅红雪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要他出现,自己就一定可以占上先机。
    傅红雪出现了



    酒将尽。
    初春的夜,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风依旧轻柔如少女的呼吸,却带着丝丝的寒意。茅屋的四面都透着这种风。
    傅红雪没有醉,他从不喝酒,今天也不例外。
    但酒已将尽。
    屋外浓荫如盖。傅红雪每次看到浓荫如盖,心都会收紧,因为他会想起一个人
    --翠浓。
    --一夜缠绵,便再也无缘的翠浓,连面都没见过的翠浓。
    --几年前一个初春的寒夜,几年前一个边城的小镇。他带着一出生就附在他身上的仇恨到了这里,到了一间屋子。
    --一间没有灯,却有女人的屋子。
    --这个女人之所以在,就是为了要让他在复仇的前夜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看不见女人的脸。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翠浓。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里的感动。翠浓让他第一次触摸到自己的心深处,原来竟是这样的柔软。柔情水一般的荡漾,他被淹没在黑暗但清澈的温存里,郁结多年又不自知的冷漠仿佛自那时开始融化。那一夜,他睡的很沉。
    --第二天,他的仇人在他面前倒下。无比辉煌灿烂的一刀,仿佛被九天十地的诸鬼群魔祝福过的一刀。
    --可是后来,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恨错了。那个死在他刀下的人并非他的仇人,他根本就没有仇人,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原来是个恶毒的玩笑。
    --他走了,带着他的刀和天生的腿疾。
    --他试过忘掉这一切,没有用。仇恨已赐给他冷漠倔强的性格,畸形的童年,少年,为了那一刀,为了那个人倒下……
    很多年了,这一切仿佛都已经远了,只有一件事,一个人却好象就在昨天。
    他想念翠浓,很想。
    今天是多年前与翠浓初相识的日子,他又来到这个小镇。他依旧一无所有,连仇恨都没有。刀不是他所有,刀就是他自己。他与刀的区别仅在于:呼吸。生死呼吸间,聚散也是。
    泥灶上的火已将熄,还好酒已煮温。傅红雪把酒倒在酒碗里,然后端起来。“烧刀子”不是醇酒,却烈。浓烈的酒香随着碗口的热气悠悠的上升,徐徐的散开,象是要幻化出一张陌生的脸……
    后来,酒碗一倾。酒被倒在他身前的地上。地上已有很多酒。
    热酒倒在地上的声音很沉厚,春风随手一摆,酒香飘逝。
   
    脚步声很轻,也很慢,却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茅屋的门正被轻轻的推开。
    一只手扶在门边。看到这只手,不由令人想起老板娘的手。这两只手的区别可以解释造化。
    江湖代有美女。但并非所有的美女都能拥有这样的手,这样一双手本就比再娇美的容颜都难得的多。这只手没有做过任何事的痕迹,纤细修长,连那残破的柴门都好象因这只手而忽然就有了一种优雅的韵致。
    推门的手,已收回去。推门的人也已走进来。
    柔软的湖绿色长袍有些大,使长袍里的伊人楚楚。她的长发散着,亮亮的眼睛脉脉的看过来……
    茅屋里一灯如豆。此时却好象亮了许多。春风轻柔依旧,寒意却远矣。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过来坐在傅红雪对面,然后默默的执起酒坛。
    酒尚微温,微温的酒已被她倒了满满一碗。她双手执起酒碗,慢慢喝下去,连一滴都没有剩。她放下酒碗,脸上立刻有红潮涌起。她垂下头,也垂下眼泪。
    傅红雪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的眼神已升起温暖。
    “既已走了,又何必再来?”傅红雪的声音酒般微温。
    “君借酒相送,妾岂敢不来。”她垂着头轻轻道。
    傅红雪的微笑并不好看。他脸上坚毅冷漠的线条有如石刻,根本不适合这种表情。
    傅红雪的刀不轻出,他的笑容却比他的刀更难得一见。他每一次出刀都有很好的理由,微笑也是:她已明白。
    原来有一种意义在成败之外,就是当你辛辛苦苦去做一件事,其间遇到了重重的阻挠和四下里的讥笑。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你面前告诉你:她已明白。
    傅红雪的嘴再张开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灯。
    春风轻柔的就象傅红雪印象里翠浓的呼吸。从茅屋的缝隙处望出去,月弯如微笑。屋前不知名的树仿佛翠意更浓。远处间或传来夜莺的啼叫,月虽不满,却很亮,正照着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窗上摇曳着几枝树影。
    茅屋的四面还是有风透进来,风只要一透进来,就立刻变的温柔。
    傅红雪没有动,甚至连坐在那里的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翠浓也没有动,但她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傅红雪在这屋里的哪个位置?他准备做什么?如果他要做那件事,为什么还不过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刀,无影无形,超越了速度极限的刀,现在是不是就在我的眉间?
    黑暗无边无际,翠浓的呼吸更重,重的连自己也有些吃惊。女人对恐惧的想象力向来丰富,随时都可以想象出许多希奇古怪的东西来吓唬自己,尤其是在这种安静的黑暗里。她甚至想到她面前有一张脸,这张脸正在对着自己狞笑。她现在连身子也在发抖,傅红雪是不是已经走了?我来这里是不是根本就是个错误?
    “你……你在做什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在点灯。”傅红雪立刻回答。
    灯亮了。
    灯一亮,那微笑的弯月和夜莺的啼叫就一下子远了,远的似乎从没有近过。
    翠浓长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人家本以为你会……你会……”
    “谁派你来的?”傅红雪打断她。
    翠浓一怔,眼里现出迷茫:“为什么你会这样问?”
    傅红雪的眼神已变冷,他第一次“见”到翠浓,就是在黑暗里。黑暗就是他“看”着翠浓的眼睛。
    翠浓轻轻的叹息,幽幽道:“过了这许多年,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变了?就算你已认不出我,也该想想有谁会在这么凉的夜,走这么远的路……”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傅红雪再次打断她。
    翠浓静静的看了傅红雪半晌,眼神移向桌上的油灯:“你告诉我,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才对?”
    傅红雪的嘴紧闭。
    “你是不是觉得,刚才我应该脱掉衣服坐进你怀里这样才对?”
    傅红雪这次索性连眼睛也闭起来。
    “不是?那你叫我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
    “我在听。”傅红雪的声音很远,就象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在听?然后你就听出我不是翠浓?”她睁大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你认为翠浓会发出什么声音来让你听?叫床么?”她见傅红雪闭着眼不理她,气道。
    傅红雪总算睁开了眼,淡淡的看着她:“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我发出声音了么?”
    “你在呼吸。”
    翠浓一怔,忽然咯咯笑起来:“呼吸?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名满天下的傅红雪已经伟大到了不必呼吸的地步。”
    傅红雪的眼神渗出厌恶:“但你的呼吸已重的象一条蛇。”
    这是傅红雪的第一次比喻,比喻的很绝。
    翠浓又怔住,脸在慢慢涨红,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呼吸会被比喻成一条蛇。她仿佛听到一种“咝咝”的声音,还看到一条血红的蛇信正伸出来……她觉得自己的手在抖,眼睛在充血,心跳越来越快,生为女人最恶毒的诅咒已在喉间。但她居然缓缓的垂下头来,柔声道:“那时人家本以为你会……你要……所以……”
    “所以你不是翠浓。”傅红雪续道。
    翠浓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傅红雪,忽的眼圈一红,委屈的快要掉下泪来。
    有种女人流泪的本事实在不能不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但知道什么时候流,什么时候止,还知道什么时候破涕为笑。是低泣,是痛哭,还是含在眼里打转就是不出来,最令人心折的就是夺眶欲出,欲流还休。
    翠浓无疑就是这种女人。此时她的眼里已含泪:“就因为我的呼吸重了一些,多年来让你感觉疏远了一些,你……你就再不认得我了?”
    傅红雪的脸上竟忽然有了笑意:“当然不是。”他道。
    “哦?”翠浓的眼里闪出光彩。
    傅红雪的目光转向她的手:“我记得,你手上应该有一对镯子,很温润,好象是玉的。”
    翠浓破涕为笑:“原来你这么细心,那不是玉的,是翡翠。我今天没有带出来……”
    “翠浓没有镯子。”傅红雪道。
    翠浓再一次怔住。到现在才发现傅红雪笑里的讥诮。
    “王书叫你来的?”傅红雪道。
    翠浓定定的看着傅红雪,忽然笑了:“我说过我就是翠浓吗?”
    “你没有。”傅红雪点头。
    “翠浓是什么东西?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姓沐,叫沐忘情。我的名字虽叫忘情,其实却多情的很,我身边的男人随便捡出一个,都比你强的多。谁会象你这么蠢,只为了一把破刀活着。”她停下,看了看傅红雪的反应。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道:“是王书叫我来的没错,他叫我来证明一件事,就是你还是不是那个永远和他的刀在一起的傅红雪。”她说着,目光转向他腰际的刀。
    傅红雪的手还扶在他的刀柄上。
    苍白如死亡的手。漆黑如死亡的刀。
    沐忘情的眼睛眯起,盯着傅红雪握刀的手:“换句话说,就是要让我来证明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了一个人,一个叫翠浓的女人。你想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傅红雪知道,早在王书在他身后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当时很想回过头来与王书一战,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泌出细汗。那一刻,傅红雪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上少了些东西。
    王书没错。傅红雪身上最可怕的确是一种信念。必杀的信念。这信念早已随着仇恨溶进他的血液,变成刀的灵魂。这灵魂指引刀的锋芒鬼魅般出没在敌人的喉间。
    傅红雪知道自己还可以保持以往出刀的速度和力量。可是那种必杀的信念却正在死去,就好象被一剑轻轻刺入了咽喉,然后在奇异的快感里呼吸渐弱。那一剑仿佛是翠浓刺过来的,那一剑的风情万种。傅红雪知道也许再见不到翠浓,可是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给他留下一个小小的伤口,不时令他微微的疼。
    沐忘情两手托腮,对傅红雪眨了眨眼睛:“所以,我装作翠浓是不是能骗过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王书说的没错,越是强大的东西其七寸也越是柔软,他岂非正抓住了你的七寸?”
    傅红雪目光转向她:“你好象忘了一件事。”
    沐忘情的偏头一笑:“什么?”
    傅红雪道:“只要我愿意,你根本没有机会从这里走出去。”
    沐忘情立刻同意的点头:“我知道,当然知道。傅大侠的刀当然可以再辉煌一次,斩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于刀下。”
    傅红雪冷冷道:“如果我要你死,至少有三个理由。”说着语气一缓,又慢慢闭上眼:“不过不杀你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沐忘情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傅红雪的眼睛没有张开,缓缓道:“你的血还不配流在这里。”
    沐忘情先是一呆,然后表情变了,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也在发抖。她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的血当然不配流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是傅红雪傅大侠会情人的地方。面都没见过,就被人家迷的连命都不要了。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是不是正在床上和个野男人叫……”
    傅红雪的眼睛猛的张开,握刀的手一紧,最终却还是没有动。
    沐忘情站在那里,好象很奇怪自己怎么说不下去了。她忽然又想到“一条蛇似的呼吸”和傅红雪眼里的讥笑。于是她索性跳到傅红雪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杀了我好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既然你已经不象从前了,说了不算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要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贱货!是蛇!”
    这女人真是有意思,为了出气,命都可以不要。百忙之中居然还没有忘了加上一句“是蛇”。
    沐忘情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她死死瞪住傅红雪,头发散乱,胸口起伏,剧烈的喘息着。很显然她不会武功。否则她手上多多少少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的。王书当然早想到了这一点,无论怎样,傅红雪决不会对一个没有武功的女人拔刀。
    傅红雪忽然有些佩服王书,他居然能找来这样一个女人。
    傅红雪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根迫在眉睫的手指,看着看着,又闭上了眼。
    很静。又有几声夜莺的啼叫。夜深了,风更冷。
    沐忘情好象猛然记起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咯咯笑了。她收回麻木的手臂,轻松的晃动几下,又去整理她的头发。她的双手伸到颈后轻巧的撩起长发,让它们柔顺的落在肩上。
    这动作很美,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喜欢看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有这样的动作。傅红雪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沐忘情慢慢的走回去坐下,然后换了一种非常甜美的声音道:“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王书说如果我看到你已不是从前的傅红雪,就向你要一件东西作个纪念。”
    “什么东西?”傅红雪道。
    沐忘情微笑着轻轻道:“你的刀。”
    傅红雪果然浑身一震,左手下意识握紧刀柄。他眼睛张开的时候,正好看到沐忘情春花般盛开的笑容。她做了一个既温柔又同情的表情,却还是没掩住得意。
    傅红雪在看着沐忘情,又好象没有。沐忘情的笑容已模糊,桌上的油灯却清晰起来……傅红雪忽的心里一动:这岂非就是自己要面对的选择?这选择从未如现在这样具体过!这一刻,他又想起翠浓,想起那个夜凉如水,丝丝缕缕的晚上,他的心又微微的疼。疼里带着将要释放的快感。
    “曾经想要这把刀的人,决不止你一个。”傅红雪看着油灯缓缓道。
    沐忘情点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傅红雪接道。
    沐忘情继续点头,她知道有过这想法的人现在都去了哪里。
    “不过我可以保证,你是最后一个。”傅红雪一直看着那盏油灯,左手慢慢将刀解下,轻轻放在桌子上。
    沐忘情今天已经怔住过好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久。王书并没有叫她要傅红雪的刀,他怎敢?这是沐忘情自己想出来只为出一口恶气的,她当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刀就放在桌子上。漆黑的刀,漆黑上的苍白已不见。
    傅红雪的眼睛再闭起,不望刀一眼。这把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刀,不知陪他走过多少危机多少绝境,不知已饮过多少恶人的鲜血。没有人能计算出这把刀上凝聚了多少沧桑和荣耀。
    刀静静躺在桌子上。
    如果刀也有情,那么刀已流泪。
    沐忘情慢慢将刀拿了起来,两手分别握住刀鞘和刀柄。
    刀冰冷。
    沐忘情感觉到森森的寒意正渗入她的肌肤,渗进骨髓。她的手在抖,抖的很厉害,已几乎将刀扔掉。她的嘴唇发白,眼神变的呆滞,呆滞里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幻:“刀……傅红雪的刀……”她喃喃道。她的嘴微微张开,想要笑两声,但发出的声音好象呻吟……她的手虽抖的很厉害,但动作在继续。她握住刀柄向旁用力想拔出刀来,刀没动。
    刀和剑一样,嗜血已久,自带灵性。会不可思议的跟随主人的意念,默契于习惯的力量。
    沐忘情哪里明白,所以她再一次的握紧刀柄,闭起眼,深呼吸……
    “呛”“嘭”“啊”“啪”
    “呛”是拔刀的声音,随着沐忘情一声低叱,刀似将拔出。
    “嘭”的这一声响很清脆,就象是远处夜莺的啼叫。
    “啊”是沐忘情的惊呼。
    “啪”是刀落地的声音,落在地上的酒里。
    夜莺一啼,刀遂折。
    这是把极普通的刀,既不是精钢百炼,也不会吹发立断。这把刀所以极不普通,只因为它在傅红雪的手里。
    这把刀已经数百战,只习惯于主人的力量。
    沐忘情的冷汗滑下额头,靠在门后大口大口的喘气,看着地上的断刀。断处很齐,似被一刀切下。
    茅屋的地不平,酒还存留。刀就折在酒里。
    傅红雪心折在翠浓里。
    他脸上坚毅冷漠的线条看上去有些苍老,他的嘴唇已被咬出血,血渐浓。一滴滴滴下去淌在他脚下的酒里,然后蜿蜒着流到断刀旁。
    刀出了一半,另一半还在鞘里。
    刀不轻出,出必见血。
    很静。能听见血滴在地上酒里的声音。
    沐忘情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地上的刀,忽然拉开门,风一样跑出去……
    天亮了。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的刀。
    刀在低洼处,酒比翠浓。
    所以刀尽浸,再无刃。

    艳阳满天。
    傅红雪从茅屋里出来,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转过一个街角,傅红雪看见两样东西在长街正中等着他。
    王书和他的剑。
   
    后记
    春风轻柔如少女的呼吸。
    又是春天。
    一个少年来到春天的小镇。
    少年鲜衣怒马,腰见挂着一把狭长的刀,刀柄上还系着红丝带。
    少年逢人就打听有谁见过当年傅红雪和王书的一战。人们大都摇头,有几个连傅红雪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毕竟,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少年失望之际,忽然远远看到一个老婆婆正奇怪的打量自己。
    少年催马到老婆婆身前:“婆婆,您有没有见到傅红雪和王书那一战?”
    老婆婆看了少年半晌,喉头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嘶哑道:“请我喝酒。”
    少年买了酒,跟老婆婆回到一个破旧的小屋。
    酒已倒满。烧刀子。
    老婆婆颤巍巍的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险些连刚进喉咙的酒都呛出来。平复了好半天才道:“年轻人,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的眼睛闪过光彩:“我想知道傅红雪是怎样败给王书的。”
    老婆婆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眼神转向窗外……
    少年前倾了身子,耐心的等着。
    “那天的天气很好,象今天一样好。”老婆婆悠悠的道:“我前一天夜里喝醉了酒,所以起的很早。当时我的头很疼,想出去吹吹风。我走到门边,忽然从门缝里看到外面有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距离这里也就十几步远,刚好可以看见他的后侧面。我觉得很奇怪,又有些害怕。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王书了……”
    老婆婆看了看那少年,见他听的认真,又转回头续道:“到天大亮了,我也看的清楚了。他的衣服雪白雪白的,虽看不见他的模样。不过他的头发却很是齐整,还有就是他左手提着把剑,那一定是把很名贵的剑。太阳照着那把剑,剑鞘上的宝石就在他周身四处投下好些零零碎碎的小亮点。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上的小亮点也一动不动。我觉得他一定是在等人,可是门缝太细了,看不到他前面的物事。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轻轻走到窗户边上,沾了唾沫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出来,就是你旁边这扇窗子。”
    少年随老婆婆的眼神看着旁边的这扇窗子,阳光正将窗纸照的透亮。
    老婆婆又端起碗喝了口酒,这一次她的手稳定多了。老婆婆放下酒碗,酒却还在嘴里含着,半晌才“咕”的一声咽下,然后舒出一口长气。这才缓缓续道:“从窗洞里斜着看出去,就可以看到路转弯的地方,我当时很是好奇,头也不疼了。就想等着看看要发生些什么事。后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从路的转角处一瘸一拐的走出来,走的很慢,好象很吃力的样子。他就是傅红雪了。他应该早看到王书了,街上除了王书什么人都没有。可他还是在往前走,一直走到差不多离王书有三丈远的时候才停下……”老婆婆说到这里忽然咳嗽起来,她的手又向酒碗伸过去。
    少年忍不住道:“后来呢?”
    老婆婆放下酒碗,眼睛还是看着那扇窗子,就好象历史正在窗外重演:“不知他们就这样待了多久,互相看着却又都不说话。风好象是往南吹的,我记得他们的衣角都朝着南面飘。有个喜鹊落在王书身前不远的地方,跳着在地上啄了几下,又去啄那地上的小亮点,忽的那小亮点微微晃了一下,喜鹊就飞了。我这才发现傅红雪已向这边走过来。他走的还是那么慢,一瘸一拐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每向前一步,我的心跳就加快。王书也一定是紧张的,因为我看到那些小亮点晃了好几下。傅红雪走到离王书差不多一丈远的时候,王书的右手就扶住了剑柄。傅红雪却好象没看见一样,还在往前走,走到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王书拔剑了,却没有都拔出来,只拔出差不多两寸。那时我才看清楚傅红雪,他两手都垂着,没有拿着他的刀……”
    少年正听的怔怔出神,此时急道:“他的刀呢?傅红雪怎会没有刀呢?”
    老婆婆面色一沉:“我怎会知道他的刀哪里去了?我只知道我的酒没有了。”
    少年往老婆婆的酒碗里望去,果见其中空空如也,忙执起酒坛为其添满。
    老婆婆将酒“咕”的咽下,又舒一口长气,续道:“傅红雪越走越近,我就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有眼睛,他的眼睛里也什么都没有,没有戒备,也没有杀气,连王书也没有。他就这样慢慢走过来,走到王书身前。王书没有动,地上的小亮点却忽然不晃了。我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心砰砰的跳。当时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张桌子,我知道王书的剑很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忽然向傅红雪刺过去,我也很想知道傅红雪要怎样来挡这一剑。可是王书却象定住了一般,手里的剑再没有多出半分。傅红雪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他正经过王书的身边,确切的说,是左边。王书的剑就在左边。当傅红雪与王书擦肩而过,尤其是他迈出一条腿,另一条拖在地上,慢慢的跟上的时候,我的手一下子就捂到了嘴上,就好象我的心会忽然跳出来一样。傅红雪走的还是那样慢,他在经过我的窗户时,王书才转过身来,他一转身,拔出的剑身被太阳射的晃了我的眼,我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剑已经收回去了。周围的小亮点也变了位置,有一点就在窗户上。我这才看清王书是个长的很好看的男人,他的额角上有细细的汗。他眯起眼睛看着傅红雪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那时傅红雪已去的远了。”老婆婆说完,眼神转向少年。
    少年却好象还没回过神来,见老婆婆望向他,便问道:“那后来呢?”
    老婆婆摇摇头:“没有后来,就这些了。”
    少年显然是有点失望,皱眉道:“他们真的没有交手吗?”
    “没有。没交手又有什么打紧?”老婆婆声音一缓又道:“所谓的高手相斗,我挤在人群里,不知看过多少次。可傅红雪和王书的那一次却最是令人惊心。”说完又端起酒碗。
    少年还是不太情愿,又问道:“其时天已大亮,街上又怎会没人呢?”
    老婆婆放下酒碗道:“这条街是这镇子的边,转过方才说的那个转角就是林子了,所以荒凉的很。那时这条街上就只住着我一个人,别的屋子大都是镇上人家的谷仓。”
    少年不解道:“你又怎会一人住在这荒凉的街上呢?”
    老婆婆呆了半晌,又去喝酒,放下酒碗忽然叹了口气:“我原本并非这镇上的人,年少时,也爱闯荡江湖的。我虽不会舞枪弄棒,也还是见到过好多大人物的。后来……后来我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来了这里。可是在这里我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才会被人家赶到这条街上。一到夜里,我就觉得害怕,蜷在角落里睁着眼睛不敢睡觉。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了不害怕的办法,就是关起门,然后喝醉自己。”
    “为什么你在这里会不受欢迎呢?”少年忍不住问道。
    老婆婆道:“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若要活下去,若要在害怕的时候买酒喝,你说她能去做什么呢?”
    少年先是一脸迷茫的看着老婆婆,然后他的脸慢慢红起来。老婆婆呵呵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又咳嗽起来。
    少年又给老婆婆添了酒,自己喃喃道:“没有交手,怎有胜败?为什么江湖相传傅红雪败给了王书呢?原来只是王书一面之辞而已。”
    老婆婆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想起从前的往事,浑浊的眼睛忽然变的清澈起来,脸上竟似有了淡淡的红晕。她就象没听到少年的话,自言自语道:“昔年薛涤缨薛大先生和柳轻侯在黄鹤楼决斗。两人都是当代无双的剑客,就象当年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样。决斗开始不久,聚在黄鹤楼下的人们就看到一道金光破窗而出,直飞越了江岸,远远的落入江心。人们知道那定是柳轻侯的金剑了,所以猜测柳轻侯已落败。可后来才知道柳轻侯的金剑虽脱了手,人却安在。倒是薛大先生神色安详的倒下了。有人问起柳轻侯:既然你的剑已脱手,为什么还能杀了薛大先生?柳轻侯说:若是论剑,当然是我败了。若是决生死,却是我胜。我的剑脱手时,对方心神必有疏忽,那才是我一击致命之时。他还说剑的胜负其实无妨,人在战阵,赌的本是生死。可是薛大先生的人虽死了,他的剑却还在手里,脸上平静的神色就象在告诉世人:我已胜了。”老婆婆一口气将这故事讲完,神情却好象还流连在那一战的风光里。也许她年少时,也挤在黄鹤楼下的人群中踮足翘首,盼望一睹名剑的风采。
    她又端起碗喝了口酒,才向少年道:“年轻人,你觉得谁是才真正的胜者?”
    这故事把少年听的神往不已,只觉胸中豪气陡长,即道:“薛大先生!他才是真正的胜者!”
    老婆婆笑着点点头,又问:“那傅红雪和王书呢?”
    少年一怔,犹疑道:“我……我不知道。”
    老婆婆伸出又干又瘦的手,在少年头上轻抚两下,怜惜道:“年轻人,江湖就在外面等着你,带着你的刀去吧。只是莫要忘了,无论荣耀还是屈辱的时候,都问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有一天,你真正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愿意把所有的荣耀和屈辱都给了这想要的,你心里就装得下整个江湖了。”
    少年怔怔的看着老婆婆,对她的话还是不太懂,眼里却无端涌起泪光。
    老婆婆已经喝了很多,坐在那里闭起了眼。少年出了一会神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她脸上奇异的红晕还未褪去,仿佛正迷醉在年少时的梦想里。
   天色将晚,少年轻轻推开门走出去。
   春风轻柔如少女的呼吸。


    0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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