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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固执的认为,没有星星的时候,月亮才是最美。昏黄,朦胧。这样的夜,寂寞无边无际。
这时,便上网。看到满眼的流光溢彩,似有种喜气,无声的蔓延开来。喜欢挂在一个温馨的论坛,男男女女,活蹦乱跳,嗅一嗅,到处是阳光的味道。
在这里,我叫茕茕白兔。
常讲一些故事,短小,但温馨。开始有人注意我,回帖,掌声,鲜花。再后来,我便成了版主。
一个叫小小兔的女孩,发悄悄话来问我:版主,你是男人,为什么也叫兔子?那样乖巧的动物,该属于女子。
我点燃了烟,夹在指间,轻轻的敲: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
我念给萧石听的时候,他的眼神充满无奈。还是忘不了她,是不是?他说。
我微笑,并不说话。
他便不再说。我当然也不会再提。
其实我们都明白。萧石,我二十几年的朋友,只有他知道,我不快乐。
2
这小小兔,是精灵般的女子。爱笑,爱说话,一肚子笑话,帖出来,别人还没回帖,自己先打了一连串嘻嘻哈哈的鬼脸。
熟识了,她便说,都是兔子,就要取了名字来分,你是男人,叫小灰,我是女人,叫小白。
明明我叫茕茕白兔,却偏成了小灰。还是说:好,你说怎样便怎样。她嘻嘻笑,说好乖,小白疼你。仿佛我只有三岁。
忍不住笑。
是真的笑,发自内心。
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我的工作是画图。在电脑上,涂涂抹抹,画一些时尚女子,色彩绚丽,卖到时尚杂志里做插画。
萧石也是。但是他比我成功,他笔下的女子,神情明媚,顾盼神飞,张张脸,包罗万象的美。
我画的人,却都是一张脸。不同的衣服,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姿态,相同的脸。
有些杂志的美编找我,皱着眉头说:余寒,你的画没得说,可就不能换张脸?看多了,便嫌烦了。
不是我不想,拿起笔,画,怎样的小心翼翼,画出的人,都是似曾相识。
清冷的眼,尖尖的下巴,嫣红的唇。
小令,小令。她是小令。
这个名字,刻骨铭心。
认识小令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初中。叛逆,倔强,不服管教。一头张扬的发,染成金黄。
见到小令那天,母亲正指挥工人搬她的钢琴。偌大的走廊,就听她一个人在嚷:小心别碰坏了,你们可赔不起。嚷完了,看我,假惺惺说:小寒,妈走了,你跟爸爸好好过。边说边伸过手,摸我的头发。
我别过头。厌恶。
她青了脸。啐,跟你死鬼爹一个德行。
她坐上西装男人的车,还向楼上仰起头,神情得意。
我在窗边,看父亲。他坐在沙发里,落寞,苍老,双目无神。
爸,这样的女人,为她难过什么?我喊。
他怒,站起来,巴掌狠狠的打在我脸上。没有痛,只有寒冷。
冲出门去,跑,一直跑,跑出几栋楼,直到坐在小区的花园里,眼泪才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擦干眼泪的时候,看到对面坐了个女孩子,静静的看我。同龄模样,雪白的连衣裙,安静的眼。白皙,瘦弱。
她就是小令。
3
烟是我的命。夹在手里,才会稳定。萧石说,烟不能抽太多,手指和牙齿会变黄。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指,已隐约泛了黄,幸好,牙齿还很洁白。
小小兔说:她喜欢男人有洁白的牙齿。
还是把牙膏由佳洁士换成狮王渍脱。
小小兔说,她喜欢听王杰的歌,刻骨的沧桑和忧郁。宕下《心痛》,反复的听,满屋子飘散,来自一个寂寞男人的声音。
小小兔说,她喜欢梅尔吉布森,这个双眼忧伤的男人,笑起来却有孩子一样的纯真。我买来德加拉版的《勇敢的心》,听他最后高呼“自由”,心会震撼,一下一下,空旷的跳。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画画。萧石看着小小兔的头像说:余寒,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网络?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相信网络?我不抬头,抽烟。
还不承认?我从没见过你对女人这样用心。除了小令。
抖,烟灰掉在地上。
从不觉得小令美丽,但她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透露出洞察世事的安静和从容。
她是我母亲的继女,我的妹妹。
我对她充满敌意,恨屋及乌的迁怒。
父亲搬了家,带着我,还有很少的家具。没有留恋,这充满回忆的地方,就是从这里,我学会憎恨。
转学,老师把我带到大家面前,介绍,这是余寒。每个人都鼓掌,一张张年轻的脸,都是天真。第一排,有个瘦弱的女生,圆圆的眼睛。小令。
父亲不停的喝酒,白酒,每天一瓶。醉了便笑,唱歌,笑过了再哭,呕吐,房间里阵阵恶臭。
我轻视他。这不是我的父亲。那个神采飞扬的艺术家,细小的指挥棒,抖一抖,便是雄浑的乐章。
打架,滋事,过去一样。很快有人响应,三三两两的男生,跟在我身后。我憎恨小令,于是每个人都在找她麻烦,堵截,恐吓,甚至调戏。
小令不哭,不叫,不告状。逆来顺受,忍让屈服。
直到有一天,看到母亲在学校门口,一下一下戳小令的头,神情乖张。小令低头,站立不稳,瘦小的身子,不住的晃。
气血上涌。这个女人!冲过去,推开她,用尽力气。我听到鞋跟扭断的声音。
她惊愕,醒过神来,看到是我,大骂:小畜生!天打雷劈,敢打你妈?
拉着小令,飞快的跑。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感,步子像飞一样。
停下来的时候,双手拄着膝盖,不住的喘气,汗水直流,看小令,还是低头。用肩膀推推她:走吧你,我不是想帮你。
她不抬头,也不说话。喂,听见没有?我伸手推她。
她倏的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缓慢的湿润,聚集,大颗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我愣住。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心像被揪起一样,酸软,而疼痛。
4
一天晚上,小小兔喝了很多的酒,一直一直笑。
爱过吗?她忽然问。
你呢?
爱过,曾经。爱得刻骨铭心的时候,他却走了。留了封信告诉我:你要快乐。
好久,我问:那么你快乐吗?
好久,她笑,成行的嘻嘻哈哈,她说:我怎么会不快乐?你看,我学会这么多的笑话,讲都讲不完。
我说不出话。忽然心疼,抽丝般,一点点的蔓延。
她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曾经想,就在我二十四岁生日这天,嫁给他。我们的婚礼,不必隆重,却一定要在西藏。手牵着手,绕着圣湖走三圈,他们说,这样,就可以爱三生三世。
我拿了支烟。点火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烟抽完了,谁都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敲: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哭?她不回话,我又敲:回答我。她还是不说话,我便又敲:回答我,你还在不在?
就在这时,她说:小灰,如果我说要嫁给你,你肯不肯陪我去西藏?
我与小令恋爱时,正是春季,绿柳垂湖,到处是爱情的味道。
她常跟我回家,收拾房间,做饭洗衣,陪父亲聊天。没有人的时候,把头窝在我胸前,蹭,小猫一样。
我喜欢抚摩她柔软的短发,像触摸天使的翅膀。她的脸好小,尖尖的下巴,楚楚动人。她的皮肤好白,透明一般,吹弹可破。她的眼睛好大,温暖,宁静,望进去,心思澄净。
父亲开始好转。不再酗酒,衣着整齐,开始做家务。有一天,我偷偷的看见,他找出指挥棒,擦了又擦。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郑重的对我说:小寒,爸爸荒唐了四年,对不起。
他握住我肩膀的手,那样温暖,我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起胸膛,微笑。
小令,小令,你定是天使,上天怜我,便派你来解救。我捧着她的脸,笃定的说。她笑,好美的笑,小小的一朵,绽在唇边。生活从这时起,充满阳光。
父亲开始找工作。到处跑。没有课的时候,我便陪他一起。这种相依为命的温暖,让我充满力量。
就在他找到第一份工作那天,我们所坐的共车发生车祸,死亡的五个人里,有一个,就是父亲。
我眼睁睁的看他在我面前倒下,满身是血。我终于懂得,有种感觉,叫做崩溃。
一个月后,我离开这座城市。没有再见小令,只留给她一封信,告诉她:你要快乐。
5
是的,是的。
小令就是小小兔,小小兔,就是小令。
萧石呆若木鸡,手里的资料,散了一地。
你知道?他问。
我知道,从一开始,从她对我说第一句话。
我苦笑:萧石,我来这个论坛,就是因为她在这里。
我只是想,再看看她,一眼也好。
这话说出的时候,空气中凝满了悲伤。这是第一次,我赤裸裸的面对自己的脆弱,像最不服老的老人,也总要面对风烛残年。
小令,请原谅我,这样自私。
小灰,我累了。六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没有伪装。你的气息那样熟悉,仿佛早就相识。
呵,不要胡思乱想。
你总是若即若离,你不爱我,是吗?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那么,讲个故事吧,温馨一点,我便快乐。
好,网上看来的故事。有两只小兔,一只小公兔,一只小母兔。
叫小灰和小白,是吗?
好的,叫小灰和小白。一天,小白说,我爱你,有这样多。边说边伸开手臂,用尽全力的比量。小灰便说:我爱你,从这里,到远处的树。小白又说:我爱你,到河边。小灰站起来:我爱你,到河的对岸。最后,小白跳着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小灰不再说,微笑,小白倚在他怀里,甜甜睡去……
呵,很温馨的故事。讲完了?
睡吧,不早了。
……
睡了?
…………
还在吗?
小灰,我要见你。
6
我没有见她。
那天,下着雨。打开窗子,风若有若无的吹,雨丝很细,但彻骨的凉。静不下心,那么画画,画坏了一幅又一幅。
萧石回来的时候,脸色灰暗。他说,她站在雨里,整整一天。
萧石,她变了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苍老了十年般的沙哑。
变美了,但不快乐。还是瘦,眼睛很亮,但没有光彩。
她哭了吗?
你希望呢?你希望她哭吗?
我沉思,最终说:希望。哭了,便忘了。
萧石走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房间里,一片黑暗。
他说:是的,她哭了。
7
小灰:
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我知道,你不爱我。不怪你,网络虚幻,谁又该信了谁?站在雨里等你的时候,没有失望,这才知道,六年,原来早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
我终于会哭了。眼泪好咸。
原来,流了泪,才能学会遗忘。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西藏,梦见圣湖。圣湖好美,水很清,蓝,或是绿。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走,一圈,两圈,三圈。
醒的时候,在笑。枕巾却已湿透。
真的,还有那样一个人吗?
小小兔
选中这封邮件,删除。关了电脑,一切归于平静。这就是网络时代,很轻易,便不留任何痕迹。
来到窗前,又是这样的夜,没有星星,寂寞无边无际。心很疼,疼得没有一点力气。
我也想带她去西藏,我也想牵着她的手,绕着圣湖,走三圈,祈祷我们三生三世的爱情。
如果,我还有腿。
六年前的那场车祸,不仅夺去了父亲的命,还有我的双腿。
手下,轮椅的扶手,冰凉。为何没有眼泪?掉下来,心灵便澄明。
她说:流了泪,才能学会遗忘。
月亮好圆,洁白莹润。忽然想起那个故事,两只兔子的故事。
那个故事,我并没有讲完,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结局。
结局是:小灰看着熟睡的小白,轻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再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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