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都是带兵打仗的,除了爹妈,其他舅舅叔叔阿姨都是行伍出身,爷爷在开国大典时也落座观礼台。打小家里来的客人都是军人,不是空军就是陆军。住的干休所也换了一个又一个,打鬼子打国民党的邻居多,抗美援朝的少,咱dang主要看资历,仗打得越早级别越高。
不多的抗美援朝的邻居中,就有这么一位吕光吕爷,山西人,抗美援朝时十几岁未成年就去打美国鬼子,后来官至团长,在将星闪耀的干休所,可以说不太醒目。吕爷不太爱讲话,也不太愿意和那些将军家常来往,可是吕爷很爱下象棋,所以我俩就成了忘年交,小学一下课我就窜他们家下棋,有时候还蹭饭,那么多邻居,就觉得吕爷最亲近。抗美援朝的事情,吕爷谈得很少,夏天下棋穿着短裤,可以清楚地看到吕爷腿上的弹孔,吕爷开心的时候就会给我看他的小手枪(我们家也有,但是上缴了),吕爷很羡慕美国鬼子的钢盔,说那东西好使,说那几个战友如果有这玩意就不会死了,吕爷每到这时候就很沉默,点只烟。吕爷说和美国鬼子拼过刺刀,肚子上还有个疤,蜈蚣一样的大紫绺子,吕爷说肠子出来了,还好没死。
80年代的中国,大家崇拜的对象要么是老山的战斗英雄,要么是49年前的老革命,夹在两次战役中间的抗美援朝无人过问,也没有人纪念什么,除了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和文革时候几部纪念电影奇袭,上甘岭就没有人再关心了,抗美援朝的士兵往往感觉是后娘养的,有相当比例是国民dang起义部队打前站和当炮灰,要表现嘛,被俘的选择回国的那些更是经历了层层审查,其后几次的运动都没闲着。极少数象吕爷这样活下来又功成身退得,也基本上默默无闻地过下去,小学来请去讲革命事迹也不会找。
后来我离开故乡上大学。吕爷也不下棋了,他身体很好,可是有次病了还比较重,在部队医院因为级别不够,治疗也不是很尽心,90年代的一天,吕爷走了,62岁。
看过一位加拿大朝鲜战争老兵约翰的叙述,约翰说, “那是1950年12月,很快就要过新年了。当时,我是美军某连的一名士兵,我们已经打到离鸭绿江只有几十公里远的地方,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北朝鲜的冬天太可怕了,山里的风非常大,夹着大雪,整天下个不停,整个世界都被冻住了,我们只有待在屋里才能活下来。”
“一天晚上,我们的连队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寒冷冻得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刚刚躺下一会儿,突然,屋外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我从窗口向外看去,天上有照明弹,前方有你们的中国士兵在冲锋,他们一群一群地从树林里冲出来,他们在树林里不知躲藏了多长时间,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您知道什么是原木吗? log,log,原木,僵硬的,unprocessedwood,被采伐成一节一节的木头。”
“小山村的前面有条小河,十多米宽,河水不深,河上的冰已经被我们的炮火炸碎了,河水冒着水汽在缓缓地流淌;你们的中国士兵正在淌水过河;上岸后,他们的两条裤腿很快就被冻住了,他们跑得很慢,因为他们的裤腿被冻住了不能弯曲。我们的火力很猛,他们的火力很弱,而且没有炮火掩护,枪好像也被冻住了。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
“我们的火力很猛,我们有坦克、大炮,我们用卡宾枪、机关枪和大炮向他们射击,他们一个一个像原木一样地倒下,可他们总是不断地又有人冲向前、冲过河;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又像原木一样地倒下,然后他们又不断地有人冲向前、冲过河;炮火中,你们的士兵仍然在冲锋。我们的火力很强,但无法阻止他们,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不断地涌过河,冲上岸,扑向我们。小河里,河岸上,躺满了一片一片的尸体,那些尸体像满地的原木一样横七竖八着,是僵硬的……”
“冻得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骤然破碎了,大地在震动,河水在跳跃,硝烟染黑了白色的世界。雪夜中,火光一片,枪声一片,喊声一片,血光一片;空气中也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冰雪在燃烧,河水红了,洁白的冰雪也红了……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约翰的眼神发直,手在颤抖,两眼紧紧地盯着我,一张僵硬扭曲的脸。
约翰说不下去了,他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须臾,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那天晚上,我被那个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的场面惊呆了,被那些不畏死亡的士兵的灵魂震撼了,这,太可怕了。”
稍停片刻,约翰说:“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
约翰告诉我,后来,他们被包围了,再后来,他们就逃出去了,只逃出来十几个人,逃到了几十公里之外的冰雪世界中去了。他说:“那天晚上,我冻掉了7个脚指头。”他说,后来,他被送到了东京,再后来,他被送回了美国,再再后来,他来到了加拿大……
昨夜又梦到吕爷,吕爷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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