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吻她的感觉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嘴唇是一双翅膀,我的是另外一双。两只鸟儿本来各飞各的,后来却飞到一处筑巢,现在想想,也许这就叫做“缘分”或者“宿命”吧。
从小妈就说我是好孩子,喜欢一个人玩,也不要大人抱。“那时候你生痱子,小屁股上红点密密麻麻的,妈心里那个疼哟......”站在妈面前,我已经整整高出一个头了,可是妈还是一高兴就提到我的小屁股,也不管当着多少人。我很不愿意自己二十几年前的小屁股今天还被拿出来展览,就背书似的说,痱子,是由于天气炎热、高温潮湿、汗管口阻塞导致汗出不畅而形成的小的水泡及丘疱疹……妈笑着拍我一巴掌说“这孩子,读书都读傻了。”当然,这都是在我结婚以前,结过婚的人不能再被当成孩子,妈也就适当地改了口,叫我“没良心的”,因为我平生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娶了个她不喜欢的女孩。我娶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的,我又不要。有时候我想,一以贯之地当一辈子好孩子是多么难啊。
结婚以前的路都是妈安排好的,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也就从未反对。妈说考重点中学我就考,说上大学我就上,填志愿的时候妈说,学医吧,我看过报纸,医生和律师以后最有出息。我想说那是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应该去当新时代的农民或者炼钢工人,不过转念一想,学医未必比学工学农更坏,思考了一下也就点点头,又作了一回好孩子,虽然我从小就最怕闻消毒水。五年里风平浪静,背无数药名,做无数实验,毕业分配也没用我费事,妈早就找好北京一家有名的医院了。
医院的印象如今已经很模糊。如果有人问我医院是什么样的,我会认真想想,然后告诉他,忙起来像兵营,静下来则像坟墓。我不大合群,也不想和别人有过多接触。女医生谈论的无非是家常里短,男医生嘛,也大致一样,碰到漂亮的女病人就检查胸部,老丑的只需看看舌头。一天午饭时一个同事绘声绘色地讲一个女学生如何在他面前“羞涩地脱去内裤”,我起身一言不发走到最远的桌子前坐下,从此更受孤立。新来的小护士倒似乎对我颇感兴趣,一个言语不多,对院长和主任都爱理不理的人在她们眼里就叫做“酷”吧。
她来住院的时候我没多留意,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年纪不大,脸很苍白。她临床的女孩高考落榜吞了安眠药,抢救过来就整天看着天花板哭。一天她妈妈来了,屁股刚挨床板就开始数落,说白养了女儿这么大,没出息考不上大学还要自杀,给她丢人什么的。我想象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父母,就请她离开。她蝎子蜇了一般跳起来对我展开了三段论:母亲教训女儿是天经地义的(大前提),她是我女儿(小前提),我教训她是应该的(结论),最后再来一个反问句以壮声势——你凭什么管我?我很冷静,没叫她泼妇,也没让她滚蛋,只是告诉她不凭什么,就凭你影响了病人的休息。她威胁说要找院长,我说找也没用,这是医院,我是医生,这所病房我说了算。她认真打量了我几眼,看出我不好对付,骂了女儿几句就走了。那女孩的眼泪早就决堤,我没学过水利,掏口袋也没找到纸巾,就递给她一根棉签让她擦眼泪。回头一看,她正在旁边床上看着我笑,很开心,我很想问她为什么笑,突然发现她笑起来很美,就忘了问了。从此有点注意到她,看她的人不多,也没见她父母来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跑去查她的病历,是孤儿,21岁,得了一种很难治愈的病。下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这样的年纪,能有这份从容,也够令人奇怪的了。
和她说过不多几句话,她声音细细的很好听。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大概以为我是个怪人吧,其实她不也一样。人家说两个怪人凑到一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可听到消息我还是吓了一跳——她居然指定我主刀为她做手术。人命关天啊,她怎么就敢把性命交给一个毕业不到一年,还没有认真摸过手术刀的人呢?我猜她是不想活了,就跑去劝她不要自暴自弃,还给她念汪国真的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她这次没笑,看着我说我就想让你给我做,我相信你。我胸口一热没说出话,回去闷头把《临床医学》又看一遍。手术很成功,没有割错内脏,也没把剪刀镊子缝在伤口里面。术后是很疼的,我问她要不要打止痛针,她淡淡的说不用,眼神里有种柔和的光一漾一漾。她恢复得很快,能下床就让我陪她散步,当然是在工作时间以外,她说得很坦然,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于是医院的林荫路上就有了两个人,穿白大褂的是我,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是她,这样的装束够扎眼的,我知道窗子后面有很多闪闪烁烁的目光,因为不久主任就让我去他办公室,提醒我注意影响,我说主任我懂,他们只顾看我没工夫去摸女病人的乳房了,主任脸一青说你出去吧。那年北京春天没怎么刮风,很可爱。她靠在我胳膊上,身子软软的,一路数路边树上的新芽又长出几颗。我发现自己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轻,刚开始象是在讲演,后来象是在打电话,再后来就几乎是耳语了,我心里一惊,奇怪自己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我对她说累了就歇歇吧,她鼻尖上顶几粒细碎的汗珠,摇头微笑说不累不累。这条路好长好长,一走就走到街道办事处领了两张大红大红的结婚证出来。
一天晚饭妈格外高兴,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往我碗里挟菜。知青返城这么久了,妈当年喂猪的手艺倒没落下。妈说过了生日二十七了吧,我嗯了一声预感到妈要说什么。果然,妈以一声叹息开场,简要回顾了一下我小时候长满痱子的小屁股,感叹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好像我二十几年的粮食都白吃了,最后才切入正题——妈托人帮我介绍了个对象,约好星期六见面。我一愣,说我不去。妈说不去怎么行,那姑娘我看过,人挺好,是人民教师。我说反正不去。妈逼问为什么,我知道革命者不好当,何况妈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就把她招了。妈又惊又喜,连声让我带回来看,都忘了责备我怎么瞒她这么久。那时候她已经出院,我挑个日子带她回家吃饭,妈很满意,等我把她送走以后就不住夸我找对象有一套,就像夸我从菜市场买回的黄瓜很绿,茄子很黑。但妈毕竟是过来人,很快想到什么,问她身体怎样。我说她有病,而且治不好。我说了实话——谁让我是好孩子呢?可是妈脸色变了,说那不行。我问为什么不行,妈说她是病人,我说病人怎么了?妈急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我也有点急:我就是要和她过一辈子。妈没想到好孩子也会顶嘴,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我怕她又提起体弱早死的老爸,只好耐心开导她:她是病人,我是医生,是矛盾的两面,是对立的统一……妈不听我这一套马列主义的说教,转身进了屋,丢下一句:当我没生你好了。我很奇怪,生都生了,而且长到这么大,怎么能当作没生呢?或许妈在暗示我不是她亲生的,那为何不做亲子鉴定,我是医生,可以打折。
婚礼很简单,没来什么人,好在我们也没心思理会别人。妈还是不肯接受她,我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把行李和她抱进去就算成家了。婚后很平淡,可是一点一滴的生活把心填得很满。她的头发很好,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每天早上我给她梳头,编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辫子。她很有耐心地任我胡闹,再把头发拆开重头来过。吻她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先是触到一个软软的花瓣样的东西,是她的嘴唇,然后圆圆滑滑的是她调皮的舌头,她的嘴唇是一双翅膀,我的是另外一双,两只鸟儿飞呀飞怎么也飞不倦。很多时候我们不说话,让嘴唇说给嘴唇听。一天她对我说,给你生个女儿吧,像我一样的。我说不用,这样挺好。很显然,她的身体怎么适合生育呢?她幽幽地说,我就是想,万一我不在了,也好有个人陪你。我吻她,说不会的不会的,把她搂得很紧。
婚后三年她住了五次医院,一次比一次长。最后一次接她出院,上了公共汽车只剩一个座位了。她坐,我站。她本来想打个盹,可是又想起什么,抬头看我。我知道她要我的手,就把手给她,她心满意足地握住,头倚在前面的椅背上睡着了。她总是这样,一定要抓住我的手或者胳膊才肯睡。我站在她身边,随汽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发觉这样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得到她的头发却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头发很长,黑黑亮亮的,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其实我也很想抓住她,就像她抓我一样。不过两人互相抓着,看起来太像在扭打了,就任由她抓着吧。反正她抓住我,就和我抓住她一样。
几天前弟弟来信,说他结婚了,和妈住在一起,很美满,只是不知道是否这就是幸福。他问我幸福是什么,我答不出。是啊,什么是幸福呢?找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人结婚是幸福吗?有很多钱是幸福吗?或者像我以前的同事那样,摸女病人乳房、看女学生“羞涩地脱去内裤”才是幸福呢?孩子们在街上唱: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但我相信,吻她的时候,我是幸福的。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比婚礼上来的人多,中国人对死总是格外看重的。以前的同事都来了,包括“羞涩内裤”。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眼睛直直的面无表情。化妆师很好,她面目如生,比平时还多了些红润。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可她睡得那样香甜,真怕惊醒她。“羞涩内裤”在我身后捅捅我说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没理他,过一会儿他又捅我说你哭啊哭啊,我回头说去你妈的,声音很响。这是我第一次骂人,很意外,但感觉很爽。他吓呆了,没再说话。葬礼上就一定要哭天抢地吗?就一定要说“你怎么忍心丢下我走了”这样的经典台词吗?我不哭,宝贝你在天上也不要哭。我们是鸟儿,我们有翅膀。鸟儿只知道飞翔,它们高兴的时候飞,悲伤时候也飞——它们从不哭泣。
妈找到我,说搬回来住吧。我知道妈想通了,儿子还是自己的,哪能当没生就没生呢?我说再等等,有事要做。我辞了职,变卖了不多几样家具,取出所有存款,加在一起不到三万块钱。我把弟弟叫出来,给他一万五,让他照顾好妈。弟弟也是好孩子,没多问,说声你放心就走了。街角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在等他,我看着他们手牵着手离去,仿佛看到我和她以前的样子。
我的皮包里有一张她的照片,那年春天她出院时拍的,脱了病号服,换上裙子,绿的,是春天的颜色。她一直说想去江南,看看那些青石板的小路还在不在,我替她看了,还在,只是河水很脏。岸边坐久了,感觉不到河水的流动,倒像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上随波逐流。河里洇着一张脸,远远地像在喊谁,我的头很晕,真怕自己掉进去再也出不来。我找个小店住下,头一个星期一直睡觉,后来才出去走走,小镇不大,一会儿就走完了,于是再回去睡觉。过不多久,对面开了家网吧,于是我每天上网,从九点起床到晚上睡觉。网吧在河边,人少的时候,可以听到窗外潺潺的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流水带走了,我看得到却不能抓不回来。网上我叫江湖郎中,在各个BBS上游荡,偶尔发言,多半沉默。一天有人问我你真是郎中吗,我说喜欢的话你也可以叫我病人。其实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一个人眼中的健康很可能就是另一人眼中的病,而我渐渐发现,我的病和她一样,大概是无药可救的。 常来上网的有个女孩,十七八岁年纪,开几个窗口,一边打字一边笑。有几次她坐我旁边,眼睛不住往这边瞟,大概是奇怪一个整日上网却不聊天的人都在做什么。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我,我说上BBS。她问你写文章,我说有时候。她要我的文章看,居然很喜欢,隔几日就给我看她的网页,很别致,很秀气,我的文章都在其中。她问我怎么样,我说太女人气了,她头一偏说“我喜欢!”。
女孩上网一般都在下午,我问她怎么不上课,她仰头说,那些功课,小意思!女孩教我用Oicq,不坐在我身边时就在QQ上和我说话,我说有话当面说不好吗,打字多累,她说你不懂了吧,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女孩到我的房间来过一次,看到桌上她的照片,夸张地惊叫一声,拿过来左看右看。你女朋友?我老婆。人呢?死了。她哦了一声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下,一个死去的人多少会带给人一些肃穆吧。以后女孩上网就少了,说是全力冲刺高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笑的很自信。有时候女孩放学来找我陪她散步,说是换换脑筋,女孩叫我老前辈,,一路蹦蹦跳跳,问这问那,问的最多的总是她,我嗯嗯啊啊地支吾过去。正是秋天,硕大的梧桐叶子铺了一地,女孩长发仔裤,白色外套,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她昂首挺胸,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个孩子啊我想。一个月以后,女孩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绩考取北大,“到老前辈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去喽!”女孩啪地打一记响指,得意非常。九月她去学校报到,没用家人送,以后在网上遇到,她问我你还好吗,我说还好还好;我问她北京好吗,她也说还好还好。
寒假女孩回家,脸上的稚气消减了许多,和我说学校谁谁谁追她,我说正常,你这样的女孩没人追才怪,女孩看看我不说话。五一的时候,女孩又回来一次,直接到网吧找我,说回北京吧,和我一起,北京更适合你。我笑着摇头,眼前模糊一片。记忆中北京扬起漫天黄沙,她的身影裹在风沙里渐行渐远。
四天后女孩返校,留给我一篮草莓,新摘的,顶着露水。我吃了最上面的一枚,很甜,其余的就放在她照片前等着慢慢风干,过几天再看,已经发出一种难闻的酸味。我忘了这是在南方,阴雨连绵的南方,就连记忆也会腐烂发霉。我把草莓细心地包好,埋在河边的树下,希望明年春天这里会长出好看的野花。
吻她的感觉我已经忘记了,真的忘记了。如果勉强形容,应该和春天的第一颗草莓相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