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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谈融入,何言主客?
张惠雯(2009-10-22)
当然,每个社会都有一个偏激的小群体,但以我在新加坡十多年的经验,我感到大部分新加坡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新加坡人不是那么狭隘的。一些新加坡的朋友还告诉我,他们很喜欢看报纸上新移民写的文章,觉得观点、语言都很新鲜。
读了杨建伟先生的“多听、少说、欣赏、称赞——新移民融入新环境的四项基本原则”一文。我也是新移民,对于新移民给新移民拟定的这个“四项基本原则”,我既不赞同也不接受。
首先,说到原则,这里头就有个在自愿基础上的约束作用,譬如“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要制定个原则,必有一个群体坐下来商量讨论,然后大家通过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达成共识,这才算数。不然,一个人出来根据自己的理解定了“原则”,这恐怕越位了。你最多能说那是你的“建议”,可你的建议根本不能提高到群体“原则”的高度,因为你代表不了新移民。
最近在海峡时报的采访中也看到过杨先生的主客论,说老移民是主人,奉劝新移民少发言(即第二项基本原则‘少说’),以免刺伤了主人敏感的自尊心。我感到纳闷,政府、社团、社会以及杨先生本人不都在宣扬新移民的“融入”吗?融入不就是让新移民成为这社会的一分子吗?其目标不就是让新移民不要感到自己是外人,逐渐建立一种对这个国家、社会和公众生活的身份认同吗?可如今,杨先生却又清楚划分出主、客两个群体,让客人明白自己不是主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而且,这个被要求融入、成为“社会的一分子”的人为什么又不能随意参与本地的一些社会、文化问题的讨论?如果一方面劝人融入,一方面要求新移民把自己当客人,恭言慎行、处处留心,这种逻辑未必混乱得让新移民无所适从。
杨先生说,作为客人的新移民要有身为客人的为客之道,要“尊重主人、感激主人”,要“客随主便”。且不论后来者、或者后加入者是否就是客,不知道杨先生是否知道在我们中国不但有“客随主便”,还有“宾至如归”呢。客随主便只算个礼节,宾至如归却是个境界。客人到了好主人家里,会觉得跟在自己家一样自由,而不会不敢说话、只说虚假的赞扬话、套话。参与讨论,这起码说明新移民在关注这个国家、社会的一些问题,在试着了解,这本身就是应该肯定的。坦诚、自在,这才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境界,才是互相融合的证明。
况且,我不认为新移民是客,他们只是“后来者”而已。后来者应该多看、多听、多了解,当然也应该尊重先来的人,但“感激主人”这个词不能滥用,因为“感激”和“感恩戴德”挨得太近,容易让人产生“奴性”。新移民在这个社会努力工作、照常纳税,他们不是难民,为这个国家所庇护,他们更没有从先来的人手里乞食,他们所得到的成就、地位、收入,都是他们用自己的勤劳正当换来的,他们在为这个国家做着贡献,推动着社会的发展,填补着一些本地人无法填补的空白。让我们认清这一点:一个吸引移民的社会和移民之间是相互选择、相互需要的。欢迎移民的国家不是施舍恩惠者,移民也不是领受嗟来之食者。所以,在张元元事件中,当某些本地人发出“我们怎么对他们的,看他们现在做了什么”这种极端狭隘的质问时,我作为永久居民没有丝毫惭愧,因为对他人的谬误和偏见抱愧,只会助长这些谬误和偏见。
对于接纳、尊重新移民的新加坡政府和人民,我们也应表示尊重、感谢。我们愿意投入这个社会的公众生活,愿意从先来者那里学习我们所不了解的东西,可我们没什么好感恩戴德的,更不认为老移民就是我们的主人,更不能让这种牵强的主客关系干涉到自己在这个社会里的自由。每个合法生活、工作的人都应该是他所生活的社会的主人,是他自己的主人。杨先生教导大家“做人要宽容”,我们当然愿意宽容,可也要坚守原则,遵从自己的真实观点、独立精神,该批判的批判,该反驳的反驳,不然就成了姑息养恶。妄自菲薄、在自己的权利和自由上自打折扣,是可悲的。
杨先生可以说“不了解就不要随便发言”,这没有错,但不要只对着新移民说,因为这是普遍的道理,对于你眼中的“主人”也一样。可是,如果你的逻辑是“要少发言、选择性发言(只发赞赏、欣赏的言),因为你是新移民。”那就荒谬了,因为这牵涉到新移民有没有权利发言、有多大权利发言的问题。不知杨先生是否能颁布一些更具体的规则,如“新移民可谈之课题”,“新移民可谈之课题之深入程度规定”等等,以便我等新移民参考。
况且,在法律赋予了新旧移民平等发言权的领域内,以主客关系为由,指导新移民如何慎言恭行,莫冒犯“主人”,并且把表达欣赏、赞赏作为发言原则,在我看来,这已经不仅是妄自菲薄了,简直是鼓励虚伪。
即使一个人还没有对某些问题了解得很透彻,即使他的观点不对,他也有发言的权利。即使新移民的发言不是对本地的赞赏,而是批评,他也有发言的权利。现今的世界,一个台湾人可以评价中国大陆的文艺,一个香港人可以评价新加坡的经济,一个欧洲人可以评析东南亚的政治。一个开明的人、开明的社会不会因为别人不是他的一分子就拒绝听他的意见,不是“旁观者清”吗?有时候一些“外人”的意见、不同的视角反而可以揭示我们所忽略的问题,带来营养上的补充。至于那些对“外人”的批评闭目塞听的人,常常不过是自惭形秽的心虚罢了。那么,为什么一个新移民就不能自由评论他所在的这个社会?为什么他自行选择批评或是赞美的权利竟要受到质疑?伏尔泰曾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绝对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不知道在杨先生的各套原则里,有没有尊重平等发言权的这一文明社会的“基本原则”。
另外,杨先生还叮嘱新移民谨慎地说话、行事,唯恐伤害“主人”的自尊心。我想“主人”倒未必会这么过敏、小气,杨先生可能有点儿低估“主人”的君子之量了。当然,每个社会都有一个偏激的小群体,但以我在新加坡十多年的经验,我感到大部分新加坡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新加坡人不是那么狭隘的。一些新加坡的朋友还告诉我,他们很喜欢看报纸上新移民写的文章,觉得观点、语言都很新鲜。如果新移民批评得不对,宽心的“主人”想必也不会计较,如果批评得对,则可以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多一些人参与社会问题的批评,有什么不好?至于那一小群对新移民报有激烈偏见的人士,反正很难取悦,恐怕就连杨先生这样恭谨顺目的,也能被他们挑出些“不对”来,那就只能奉劝他们回顾一下历史,再展望一下未来啦。
我有些疑惑的是,杨先生常告诫大家要少说话,但他自己却说得很多。确实,大部分新移民都已经习惯了沉默,对某些代表的奇谈怪论通常只是一笑置之。但是,这终究是不正常的。
最后,让我再次重申:没人有资格为新移民制定什么行为指导或“基本原则”,无论是个别喜欢指导的新移民或是老移民。因为新移民是独立自主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另外,一方面让新移民融入、建立身份认同,一方面又要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客,试图限制其自由发言权,这是很荒谬的;第三,新移民不是客,更不是乞食者,无需对谁感恩戴德。新移民,尤其是新国民,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享有法律所规定的一切自由权利,发言时无需瞻前顾后、忐忑不安。
这个国家历史上就是一个移民国家,移民无需因到来的早晚而刻意分化成不同的群体,并由此划分高低主次,这样的区分长期以来反而会夸大、加深群体之间的差异感。只期望新移民表示感激、顺从和赞赏的“基本原则”,恐怕只会造成群体间更大的分化与隔阂。
作者为新移民,自由撰稿人
《联合早报》
(编辑:杨丽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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