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一条不归路 — 我的出家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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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山双林寺

圣凯法师

夜静
花木无语
一声蟋蟀
暗夜中荡起
阵阵涟漪

路长
行者回首
漫漫云水处
已是一条不归路

    这是我出家三周年那一天，所写的一篇短句。可是，当我在这条道路上，已经走过了十三个春秋时，反而不敢回首。出家，是一条不归路；人生，也是一条不归路。因为，我们都无法重复过去的一切。即使我们每天都在干同样的事情，可是心情仍然无法重复。既然无法重复，我们便不必自己再去重复，云在青天水在瓶，人生各有各的境界。

    曾经在无数的场合，被无数人问过：你为什么要出家？其实，我也在问自己。记得刚出家时，怀着一颗冲动的心，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在一位老居士的带领下，来到太姥山平兴寺。那时，师父还在莆田广化寺教书，没有回到寺院。

    平兴寺坐落于“佛国海天”—— 福建省福鼎市太姥山东南方500米之坪岗山麓。远处怪石嶙峋，群山环抱；近处松竹并茂，叠翠重重；曲径通幽，实乃隐逸修真办道之胜地。1966年，文革伊始，由福鼎县统战部组织全县僧众由青藏法师为首创办佛教徒茶场。十余名僧人于此结茅而住，垦荒种植，早晚课诵，从未间断。1977年，礼请世行法师移锡于此，住持改建本山道场。因平地而起，兴作伽蓝，故名“平兴寺”。

    世行老法师，也是我的师公，对着我那充满稚气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慈祥地问：“你为什么要出家呢？我搔搔自己的小脑袋，一下子自己觉得掉进无声的深井中，不知所答。想了半天，羞怯地说：“我就是想出家。”那付着急的样子，惹旁边的师父们哄堂大笑。老师公清廋的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下，点点头，同意让我先住下来。于是，我便成为一位“行者”。

    当一个问题被无数人问过，不知是否会觉得很烦。起初，我非常耐心地解释，生怕别会认为我是高考落榜、情场失恋而出家。

    “因为我从小信佛，觉得佛教很伟大，我愿意献身于佛教……”，你会相信这些答案吗？这时，我不能不相信语言的苍白与无奈，无论怎样费尽口舌，但对方的脸上的疑云并被未真诚所感动。那双疑虑的眼睛总是在一闪一闪的，仿佛一定要在光光的头上、灰色的僧袍里发现一个悲惨而美丽的故事。

    有时甚至是一些狡辩，我为什么不能出家？别人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也不会问下去的。年轻人不应该出家吗？佛教难道是坟墓吗？如果你认为灯红酒绿是年轻人应该享受的生活，青灯黄卷太清苦了，可是人生各有志。三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出家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的出家因缘》，这是写作老师一定会让我们写的作文。在福建佛学院和中国佛学院读了七年半的书，已经写过三遍，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三位老师教过我们写作。有时，翻翻自己发黄的作文稿，突发奇想：这些老师是不是想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找写小说的材料。唉！我的境界也太低了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否美丽，是否动人？其实，我仍然无法回答：我为什么要出家？这是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人生，有时很简单，月下披云笑一声。缘，这是世界最好的答案。我们无法清楚地观照这个“缘”的世界，所以被“缘”所迷；诸佛菩萨照见缘起性空，所以解脱了。

    记得那是1997年元旦，佛学院与首都几个高校的大学生搞了一个佛学讨论会。几十位僧俗青年聚在一起，谈学佛的因缘与体会，佛教的未来与发展。窗外初雪未融，寒风凛冽，室内春意融融，几十张清纯、年轻的脸时时露出会心的微笑。还有一次，1997年7月，在柏林寺“生活禅夏令营”上，明海法师代表所有的营员，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无法挡住真诚的诱惑，愿意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与所有人共同分享。我将自己的出家原因归纳为两点：一、对佛教的模糊信仰加好奇心；二、从哪里摔倒，便从哪里爬起来。

    我的信仰来自母亲的影响。母亲是一位很善良、很会持家的农村妇女，在二十多岁时，她便信佛了，过了不久，她便起吃起长素。小时候的我，是一个多病的孩子，廋弱的身体总是无法经受风雨的淋浴。母亲为了让我能够健康成长，于是便带我上寺院拜佛。每年春节的正月初一到初十，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寺院中渡过，跟师父们一起做功课、拜忏。记得有一次，我拜了一整夜的《梁皇忏》，寺院的当家师父给我五毛钱的红包，我当时高兴坏了。师父们都很喜欢我，总是对我的母亲说：“这孩子很有善根，以后肯定会出家的。”那时，当然不知佛为何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拜佛，见大家看见我拜佛很高兴，于是便越拜越投入。幼小的心灵，只知道拜佛有好处，有一种朦胧、神秘的感觉；觉得师父们很慈祥，寺院里有许多供果吃，愿意与他们在一起。

    令我记忆最深的是十四岁那年，也是正月初，跟母亲到福鼎昭明寺拜佛。知客师父是一位中等身材、长得极为清瘦的出家人，当他在我面前出现时，我那幼小的心灵感到一种震撼，瘦瘦的脸上永远带着几分微笑，我真正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洒脱自在。他走起路来，如一股清风，我的心随着风飘向神秘的世界。这种印象持续了十年，我出家后，那位师父来到平兴寺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才知道他是世全法师。有时，感觉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自己是真的跟着感觉走了！

    记得第一次向父母提出出家的想法是在十六岁（1986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明月皎洁，凉风习习。本来我们家里比较穷，我想自己最好能考上中专，却没有考上，已经考上高中了。爸爸、妈妈、我三个人在凉台上乘凉，爸爸问妈妈：“永杰，没有考上中专，高中还上吗？”妈妈爽快地回答：“当然上”。我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出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出家，最多也只是别人拿我开玩笑而已。他们两位都愣住了，夜突然变得非常寂静，空气有点凝滞了，爸爸的脸上在淡淡的月光下露出几分伤感。妈妈赶快说：“那不行，必须等到上完高中再说。”我不敢再说话了，害怕自己的唐突会给父母带来伤害。他们已经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生活的艰辛在他们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爸爸的背慢慢有点驼了，妈妈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明显了。

    我的家乡，那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上农村，没有公路。村民都靠自己的双手、肩膀，用自己的勤劳来养家糊口。我上高中，学校离家更远了。其实，自从十一岁到外婆家读小学后，我已经习惯了离家的生活。上初中后，我便开始寄宿的生活。那时，家里为了能够让我读书，姐姐、妹妹小学没有毕业，弟弟读到初一，他们都休学了。我成为全家的希望，可是父母没有从来问过我的学习，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管我了。生活的艰辛、命运的苦难，使我们这些孩子都有点早熟。

    从家里到学校，我必须走两个小时的路，然后再坐二十分钟的车，才能到达。我们那座山叫“合掌岩”，因为山上有两块石头那两只手在合掌一样。离山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寺院——仁和寺，我妈妈就是那座寺院的护法，寺院的师父都认识我。寺院里中间供奉的是佛教的佛菩萨，右边是白鹤仙翁，左边是太上老君、孔子等。仁和寺是我中学时代的生命驿站，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先到寺院拜佛，然后再拜几下白鹤仙翁，那时我只希望自己能够考上大学，能够报答父母的培养之恩。想想自己小时候纯情的信仰，没有任何企求，信仰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谁又能说长大了就是一件好事呢？

    周六回家时，夕阳的余辉斜照着大山，望眼之处是绵延的大山，远处是苍茫的大海，那时觉得自然真的很美。物质的匮乏并不会阻碍享受快乐，回家的步伐总是十分轻快的，那时我只会唱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歌，后面那几句“南无阿弥陀佛”一直翻来覆去地唱，那时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快乐的人。但是，自然界的变幻，只能给我带来无助与孤独。每当下雨时，大山无有行人，只有雨声、风声，还有便是远远传来动物的叫声。每当大雾来临时，莽莽大山，浓浓的大雾紧紧围困着我，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如果前面路上有一颗孤树，以为是一位行路人站在那里，我便高喊：“喂！前面是谁？”可是，四周寂静，没有人回答，偶尔有几只飞鸟孤苦、凄凉的声音响彻在空中。我如一只大海中的孤舟，无依无靠，这时便会情不自禁地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让自己恐惧的心得到几分安稳、宁静。

    母亲是一位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佛教信仰是她的生命精神支柱。母亲的信仰中夹杂着神灵的信仰，这也是我们家乡鬼神信仰特别普遍所造成的。妈妈到处求神，每当我身体较差时，她都会到寺院求回一小包“灵丹”——香灰，用开水溶化后，然后让我服下。那时，自己只知道妈妈为自己好，也不管那种苦涩的味道，只是按照**的话去做。其中，吃的最多是太姥山太姥娘娘的香灰，多少年之后，我之所以能在太姥山平兴寺出家，说不定有其中的原因在内。

    我在自己的少年时代，都是顺着妈妈的心愿。可是，高考那几天，我跟神灵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当然等于也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妈妈和外公为了能够让我考上大学，到一个神庙里求神帮助，于是那位神灵便画了三道符，让我每天早晨在去考试前烧成灰，再用开水服下，当然不能被别人知道。当我接过这三道符时，心中十二分不愿意，便不能违抗妈妈的心愿，于是无可奈何地带上了。因为参加高考的同学都住在苍南饭店，如果让同学们知道我吃符，肯定会让同学笑话。于是，在参加考试的前一天晚上，趁同房间的同学上街玩，一个人在房间里把三道符一起烧成灰，用开水冲服了。

    高考成绩下来了，离录取分数线仅差几分，在班里排名第四，于是班主任、同学们都劝我一定要参加补习，我就随便地答应了。我将高考落榜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只是劝我：“那么多人没有考上，以后再努力吧！”望着他们那勉强的笑容及额上深深的皱纹，眼泪渐渐地溢出眼眶，伤心地点点头，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妈妈和外公跑去问神，神的答案令我惊讶，他说：“你的儿子本来可以考上的，但是他不听我的话，他把三张符在一个晚上全部吃下。当然，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妈妈回来问我，我承认了。神的力量令我吃惊，我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对妈妈也提到我吃了。这就是“缘”，如果当时听神的话，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当然也不可能坐在电脑前写自己的出家因缘了。

    生活总是有缺憾的，人间总是有许多理想无法完成，永远留下一丝丝不足才是最美的。人生在苦难的煎熬中游化，才会体会到平安时的欢喜，这可能是“悲欢交集”的境界吧！

    我的生命总是顺着母亲的意愿，这不是**的权威，而是妈妈为我已经付出太多了，以至于我不敢对妈妈说一句“不”。妈妈用自己的肩膀与双手，用自己的血汗支持我上学。妈妈用自己坚定的信念支撑着我的学习，她希望自己有一个大学生的儿子，于是复读成为唯一的选择。

    开学的第一天，是雨后天晴的清晨，大自然的一切显得清新、自然，绵延的大山蕴藏着深远的生命，朝阳在海面冉冉升起，那是一个令人快乐的早晨。因为妈妈在仁和寺帮助寺院洗被子，我也要去寺院拜拜佛，求佛菩萨加被一下。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寺院的大门口，那已经是我走了无数遍、非常熟悉的路。刚到大殿前的庭院中，我突然滑倒了，衣服上都沾满了泥土。当时，我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好端端的开学第一天就摔倒了，这就意味着什么？我不敢多想。寺院里的师父见我摔倒，赶快去叫妈妈。当妈妈高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妈妈感到十分奇怪，便问旁边的师父。当他明白事情的经过时，她笑起来了，拍拍我身上的泥土，说：“不就摔一下吗？这么大的男孩还哭！”我当时似乎一下子发疯了，多少年前的那种感觉一下子在脑海中出现，那位出家人洒脱、超俗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应该像他那样，而不应该是现在的我，我向妈妈吼道：“我不读书了，我要出家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呆了，妈妈便安慰我说：“先回家再说吧！”于是，我离大学的路只能越来越远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似乎突然断了，悬空的感觉在四周飘落。

    回到家后，我似乎变了许多，整天沉默寡言，躺在房间里睡觉；有时，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呆呆地望着蓝蓝的天空、卷舒自在的白云；或坐在大石头上，望着苍茫的大衍绎与来往和船只，心中一片漠然。心成为无根的浮萍，在四处飘落。我再次向妈妈提出出家的要求，妈妈心里非常难受。爸爸不在家，这种事情是不能向爸爸说的，他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妈妈阻拦不住我，便帮我联系寺院，她和一位居士商量，让我到太姥山平兴寺出家。

    我给爸爸留下一封信，信中大意是说明我自己要出家，决非妈妈的意思，请不要怪妈妈，也请他多保重！也是一个雨后的早晨，我背了一个小包，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便与妈妈出发了。当时，弟弟、妹妹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爷爷、奶奶还以为我去读书。从此，我踏上一条不归路。 人生无法假设，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要出家？答案：我想出家，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