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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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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3-2013 19:28:0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南山僧话
青山
躬耕南山
  晨光在蛛丝上游移,朝露闪烁着梦幻的光泽,落花飘砌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林子里清香四溢。 

   寻访南山深处的庙宇,还有隐士居住的茅棚,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间穿行。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找到林中藏着的幽寺。它们大多殿宇危颓,环境简陋。在那里修行的人很少,却无一例外过着与世隔绝,清苦寂寞的生活。他们在坡地上种有限的蔬食,勉强度日。

   这天下午,在南雅寺门前,我看到坡地里挖洋芋的尼师。在铁镐起落间,我瞥到她衰老的容颜。她说这不算什么,修行原就是这般的。

   顺着她指给我的路,我离开了那座悬崖边的古寺。回首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青山环绕的坡谷里,显得那么苍凉……

核桃树下的地老天荒
  野径隐没在杂草中,坡陡路滑,很是难行。想到茅棚里那位上了年纪的尼师,要走这样的路,实在令人忧心。

   那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高地,她简陋的茅棚就在野径深处。她种了一小块地,还拥有一棵核桃树。她说从前养过一只猫,可没多久那猫就撇下她跑了。她拿出去秋收获的核桃款待我们,还泡了从野地采回的金银花。67岁,一个人在这荒野之地朝朝暮暮。她说什么都不怕,一心念佛,连野猪都不来吃她的庄稼。

   “忍到平淡处,方是真功夫。”同来的法师也不由赞叹。

   风吹过芒草地,摇曳着紫色的野草花。在那棵核桃树下,我看到远山上的云……


虔诚
  那是闰八月里的一天,下了早殿,他在庭前清扫落叶。那谦卑、认真的形貌令我想起夏丏尊描述弘一法师吃斋饭的那段文字来:“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萝卜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来,那种了不得的神情……”

   他言语不多,长相很是庄严,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持戒甚严的痕迹。他是我熟悉的僧人中德行最高的一位,平日不是在僧寮用功,就是在禅房绕佛、坐禅。我鲜少在庭院里看到他,偶尔遇到,他也只是低头匆匆而过。我常想,他是不是已然忘了光阴几何?灿烂的春晴、早逝的秋光都不曾逗引他的欢喜与哀愁。他一径地持戒念佛,脸上却没有半点枯寂的神色。

   我始终猜不出他心内的满足从何而来,对他的虔诚却由衷钦佩。

   古人云:“能于淡处求浓,则终身不落枯槁。”实不谬也。

寂灭
  “人散后的寂灭,才是永恒的快乐。”在简陋的山房里,他这样说。 

   “从热闹一下子变得冷清,人去山空,那突然的转折难道不会令你心生惆怅?”

   “会。然而慢慢的,你就会发现,只有寂灭才是永恒不变的,内心的清净才是真正的快乐。”他温和地笑,眼睛闪闪发光。炉上正煮着茶,那“咝咝”的水沸声,令我沉浸在朴拙的古味当中。

   他把自己喻为日光中之萤火,微尘中的微尘,自称为难以显眼的旷野山僧。他参学一生,到而今古稀之年,仍谦卑若此。栖遁于深谷数十年,守着一座古老的观音塔,念佛、坐禅,享受着寂灭的快乐……

晨钟
  慢慢的,在寺院里我开始说很少的话。只是坐在角落里观看僧侣来去,猜想那些平静的表情背后藏着的悲喜。

   有人为避苦趣遁入空门,我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痛。民国初年高僧弘一大师在圆寂前写下了他一生的注脚“悲欣交集”四字。他悲的是什么?欣的又是什么?

   听叩钟的师父说起每个清晨唱钟偈的心情。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佛前的灯荧荧地亮着,那个时候殿外还是一片漆黑。他独自站在钟前,唱着:“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一句一句大声唱,直到声嘶力竭。他赞美佛,发愿度化众生,那个时候一切烦恼都无处容身,他这样脱苦。

   就在岁末,他接到父亲过世的噩耗,请了假就匆匆离开寺院。我无法想见他一路归家的心情,为人子急急奔丧的心情。《巴利语佛典·经集》里说:“正如成熟的果子面临掉落的危险,出生的人始终面临死亡,这是众生的规律。”是的,悲伤也是徒然,然而面对至亲至爱的故去,如何能不再悲伤?

   下午四点,云板声起。僧人陆续步出寮房,走向大殿。风动法衣,不似世间烟火人。

   钟罄发,梵唱响。他们悄立在大雄宝殿廊庑下,低眉颔首,口诵佛号。那悠长嘹亮的诵经声,常常令我在殿外驻足,几近失神。

   绕佛的时候,见他们从眼前鱼贯而过。走到雕刻着莲蝠花纹的门前,阳光便照亮他们的衣裾,顷刻又隐到黑暗里,像一场灿若烟霞、转瞬即逝的梦。那样的美,神圣得让我屏息,看到金色的光,听到罄声、铃鼓声、木鱼声,还有唱和一致的诵经声……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们心念的究竟,而我,心境温润,澄澈如水。

多情乃佛心
  “师父,你怎么呢?”经过他的身边,我忍不住问。

   “我养的鸟死了。”他嗓音沙哑,像是刚刚哭过。

   前不久有人到山上放生,打开笼子的那一刻,数百只鸟扑腾着争返山林。有两只受了伤的鸟,在角落里悲哀地张望。他见了可怜,便拿来喂养。原指望等养好了伤,放回林壑的,没想到竟死在了笼中。

   “修行难道不是教你要看淡生死吗?”

   “你可知‘多情乃佛心’!鸟,也是活蹦乱跳的生命。”他远眺青山,不再理我,眉间依然愁色深锁。


山路
  年来,那九百级石阶,我反反复复走了许多次。那是一条通往古老山寺的路,草木葱茏,蝴蝶上阶飞。山僧扫石清坐,放杖而笑,闲云不系,悠然自得。

   尝见院僧数人,布袍芒鞋,斜挎香袋,结队下山洗澡。吟笑唱和,隐现绿荫幽径间,疑是古卷画中人。观此可想“暮春三月,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怡悦非常。

   正所谓殊途同归,管你是儒是释,选择的人生道路如何不同,本质终究不离一个人字。心无所缚,身近自然,实堪足矣!

   他常常请我喝茶,在云水阁。有时是普洱,有时是他家乡上好的铁观音。凡是他寮房里有的点心,都会搜罗出来招待我。而我,什么都没能回报他。直到离开长安的前夕,才准备了一个水晶相框要送他。不曾料想,上山的路上,一不小心竟给打碎了。心里有些懊恼,总觉着欠他一份情,怕日后很难有机会偿还。

   回来月余,前两天突然收到他的信,才知道他离开了南山,找了一间精舍,打算闭关。整日都在房子里,与他相伴的只有经书。他说孤单是一种最自由、最可放松展现自己的方式,在那个时候,杂念放下,清静容易生起。

   “当然,有时也想与人说说话。”读到这里我就笑了。喜欢这样的坦率,乐于见到自然流露的人性。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出家人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是罪过。然而衲衣底下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正因为还存在弱点,所以才要用修行来扫除积习。

   “以后我若在山里寻得一寺,你来常住,同样可以做文章,拍你喜欢的黑白照片。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都欢迎。”信上最后的话,使我的心为之一热。一个相知不深的修道之人,许给我一个可以随时投奔的处所,没有任何条件。试问,这世间,可以让你放心背起包袱投奔的人有几个?

斜月明寒草
  丙戌秋,南山中淡淡的月色。不由想起冯延巳《醉花间》有句云:“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深幽静谧的月夜,目睹木叶纷落,这秋凉清冷的景象,留给人的又岂止是嗟叹无语的落寞?

   那一夜因这月色留居山寺,借榻而眠。清秋的夜里,独坐庭前,静听僧侣唱钟偈。晚钟清远,梵唱悠扬,恍入无人之境,尘虑尽散之时却落了泪。这一生注定是痴人,参悟不透佛法的智慧,只能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

   客堂亮起了灯,琐窗上是知客师习字的身影。铺纸、研墨,青花的游龙笔洗里墨韵悠然。在深山中的古寺,在这树影诉说愁绪的凉夜,留在纸上的又会是怎样的字迹?

殊途
  走进一个人的心灵世界,是一场多么美妙的旅行。

   我越来越关心近来与我有过频繁往来的心灵。他们脆弱、贫瘠,或是智慧、博大,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良。这种品性潜藏在他们每一个动作中,随意一个眼神里。与他们在一起无论能不能受益,却总能令人安心。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不经意就会受到感染。那种对生命的尊重与同情,总能令我心折。他们把这叫作慈悲,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禀性。

   他们是佛家弟子,与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当中。与我们有一样的情感,却过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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