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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非官方风水分析,芽笼属于“蜈蚣地”格局。主路Geylang(芽笼)是身体,从Geylang Lorong 1 (芽笼一巷)GeylangSerai (芽笼士乃)到Chingiroad (樟宜路),大路两旁的短街小巷数以百计。这些分节的路就是蜈蚣足,其头部则在靠近冷河一带,一条活脱脱的蜈蚣。
爬行的蜈蚣,百足此起彼伏,分不清前脚后脚。所以,芽笼,可以给各式食肆栖身,可以让寺庙教堂清真寺宣讲布道,也可以藏匿新加坡最不上台的秘密——红灯区。
白天的芽笼是一条慵懒的过气的蜈蚣。南洋特色的五脚基骑楼贯穿整条大路,每家两层的商铺住宅散漫地开着,卖着不会带来任何购物欲的商品:灯饰,轮胎,电动车。新加坡21世纪的时髦摩登,一点都没有触碰到这里,许多店铺的招牌,依然是上个世纪开业时留下的楷书字体,连个带花的图案都没有。总有一些阿伯阿叔在成天敞开的茶室里喝咖啡看报纸,他们哼出的调子应该还是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
傍晚7点,落日余晖融入华灯霓虹,给每一块来自上世纪的砖瓦都浸泡得五光十色,此刻,是芽笼最美的时候——-也是蜈蚣苏醒的时候。
我和Y约在一家印度穆斯林大排档见面。这个生在芽笼,长在芽笼的新加坡男孩,是我探秘这条夜间蜈蚣的最佳人选。 Y自己创业,参与了一个让新加坡青少年认识芽笼文化遗产的项目。他边吃着蛋包炒粉,边和我介绍芽笼的过去。
无法想象,上上世纪初的新加坡,毒品泛滥,黑帮厮杀,肉欲横流,以至于Singapore有了Sin-galore (充满原罪)的别称。1823年,时任新加坡总督的斯坦佛莱福士(Sir Thomas Stamford Bingley Raffles)出台新加坡第一套法律,决心治理赌博斗鸡等活动。但莱福士任命的第一驻任官威廉法夸尔(William Farquhar)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实行自由港,政府从自由贸易那里捞不到一点油水。等莱福士总督离开后,他把赌博,[关键词屏蔽],嫖娼全部合法化,快速增加了政府收入。 那时候的红灯区还在今天的Bugis(武吉士),那里甚至还是易装癖着聚居的地方,后来东移,妓院辗转聚集到芽笼一带。新加坡政府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这个红灯区,直到1907年,官方报纸上首次报道芽笼妓院里的犯罪案件, “红灯区”便心照不宣地成为新加坡公开的秘密。
Y说,他对这里最早的记忆是半夜警车呼啸的鸣笛。新加坡很少见到警察,但只要警车出现在芽笼,就肯定有头破血流。
我们开始游走在那些细细短短的蜈蚣足上。穿着长袍的印度男人,一群一群地走过。如果说芽笼唯一与21世纪合拍的事情,就是涌入的外来民工。在新加坡,工地建筑,城市维护,这些在烈日下暴晒的工作,都是从印度,孟加拉,或者中国运来的劳工。芽笼处在城郊之间,入城方便,租金相对便宜,许多劳工就聚居在这些没有空调,没有空间的集体宿舍里。路灯下的他们,就像无数团黑乎乎没有消化好的食物,困在这个城市的大肠胃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晚上消遣,或买来便宜的中国白酒,半瓶可以把几个人放倒,或和站在街边的妓女打情骂俏。几个看似来自中国的男人,横躺在天桥地上,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地玩手机。对面,是新建好的公寓楼,租金是劳工们半年的工资。贫与富,只相隔一座天桥的距离。
“这里就是全芽笼最危险的地方了!” 我们走到芽笼16巷,从4巷到22巷,都属于红灯区。 “你要跟紧一点,没有我的提示,千万不要掏出手机拍照。这里布满线人,很多来暗访的记者都是被打伤出去的。”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后背。一个男人走在我们后面,他的背包让我打消了一些疑虑。
露天的街区感觉却像在地下室一样空气混浊,过来过往的,清一色是雄性,目光都带着一点兽性,分泌出只有求爱或者决斗时,才产生的化学体味。我突然觉得自己穿得有点过于鲜艳,以至于成为垂涎的对象。蜈蚣足和蜈蚣身体接壤的地方,站着两桌男人,他们分别围在两盏白炽灯下面。身体与身体的间隙,透露出小堆的筹码和扑克牌。 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年轻女人,她们的身体都被有弹力的劣质连衣短裙紧紧包裹着,线条有点粗糙。她们的眼神像在等待,也像在幻想。 Y走得很快,他是用记忆来带路。不知道拐进哪一条足, 尿腥味扑面而来。 “这是芽笼的公共厕所”, Y说。 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液体排泄,经过蒸发,留下谜一样的味道。 “看到那边了吗? ”Y用眼角给我指了指马路对面, “那些都是皮条客,他们要么坐着,要么骑着电动脚踏车兜揽生意。还有右边那个是变性人。”我只顾跟上他的脚步,没敢回头寻找那个变性人。
我已经忘了这是在芽笼第几巷了,但明显的,这是那条藏着妓院的细足。有平房,也有六七层左右的楼房。如果一个无知的人,平安穿过刚才猛兽云集的巷子,面对眼前景象,大多认为这里只是民宿和低档酒店混合的旅游区。只是,每家“民宿”前面都站着一个男人,装饰的彩灯有点太粉,太妖,太让人想入非非。
“看,这是我觉得很美的地方”,Y 又把我拐回一个小巷。这是一个小寺庙,民宅改建的,门口很阔气地摆着四头及半人高的金色大象,像巷子深处发现的金币宝藏。
“这里我可以拍照吗?”
“对不起,不可以。这里可能是和某个黑帮有关的。”
几步走过寺庙,我回头假装不在意地瞄了一样,一个矮胖男人在收拾香炉。收拾完之后,他也许要和手下开个会。这条蜈蚣身体上的某个器官,将要在今晚决出主人来。
不知不觉,Y 把我领到一个有大片绿地的场地来。我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刚才的空气里欲望太重。这个有点像公园的地方,有一个羽毛球场,一个戒毒中心,还有一个社区医院。 由几个有爱的基督教徒资助,社区医院里有兼职医生,轮班给性工作者和外来劳工看病,咨询,还教他们英文。走出“公园”大门,面前是一幢很土又很洋气的老五脚基骑楼。两层楼房像洋娃娃一样,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打底的牙白,点缀的深绿,窗边的深红,交错得很喜庆,很有人情味,现在的楼房盖得再漂亮,都盖不出一砖一瓦里藏着的故事。房子上面的雕像,捏造时的主要材料竟然是鸡蛋白。门口柱子上,是两个拿着枪穿着军服的锡克教徒(Sikh)人形。以前,锡克教徒被认为是最英勇最忠诚的战士。把他们刻在门上,就像我们的关公一样,守卫着这幢楼房。
走了两个多小时,累了, 渴了。 红灯区只是这条虫子四分之一的故事, 上百条足节底下, 应该还埋藏着很多还没见过热带太阳的传说。重回大排档, 面前的芽笼主干, 公交车私家车停在交通灯前, 几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地通过。红灯区里光怪陆离的面孔, 可能会出现在某夜睡得不太好的梦中。
芽笼不张扬,但它却很特别, 关于精神的, 关于胃口的, 关于肉体的,全都集中在这里,各取所需, 相安无事。Y说, 有时候某个宗教团体开会, 人太多, 便把车停在旁边妓院的车位上。 精神造化达到某种层次,应该是可以看化凡人心里纠结的疙瘩。芽笼也不美,没什么看头, 但它却像一个徐娘半老的艳星, 经过年代发酵, 散发出来的风骚, 像几滴水点在纸上, 慢慢沁入,化开,男人女人都看不腻。
分别前,我问Y,“ 在这样的环境成长, 会有什么人生感悟呢?”
“Humans have needs. we are all hum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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