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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填词随笔(3)倪云林《江南春》文体辩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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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2020 16:04:58|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提起《江南春》这个词牌,可能大家马上会想到寇准的那首“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一首他自创的小令。吴文英也自创过一首《江南春慢》,清代大词学家朱祖谋和吴梅都有依吴谱填的词。但是今天我们讨论的这首《江南春》历史上却充满了争议。充满争议的主要原因我以为是同时代及后代的和作太多了,仅从明代弘治二年(1489)到明季天启、崇祯一百余年间,就至少发起过五轮对《江南春》词的唱和,参与者多达74家,唱和之作达116首。(叶晔《明词中的次韵宋元名家词现象》)这就是明代吴地文人倪瓒所做的《江南春》 。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首作品实际上是从清代词人陈维崧的唱和开始的。唱和词云:
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躇白日静。
小屏空翠飐东风,不见其馀见衫影。
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
长将妾泪黦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
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光湿。
锦书道远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
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枇杷花树立。
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




让我觉得比较奇怪的地方是陈廷焯对这首作品的评价:

“迦陵词,惟《江南春·和倪云林原韵》一章,最为和厚,全集三十卷仅见此篇。词云云。怨深思厚,深得风人之旨。”
——《白雨斋词话》卷三

很显然,陈廷焯先生把这首作品当做词来看。这就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观其体式,总觉得这首作品并不像一首词,于是好奇的我找来了倪云林的原作:

汀洲夜雨生芦笋,日出曈昽帘幕静。
惊禽蹴破杏花烟,陌上东风吹鬓影。
远江摇曙剑光冷。辘轳水咽青苔井。
落红飞燕触衣巾。沉香火微萦绿尘。
春风颠,春雨急。清泪泓泓江枝湿。
落花辞枝悔何及。丝桐哀鸣乱朱碧。
嗟我胡为去乡邑。相如家徒四壁立。
柳花入水化绿萍。风波浩荡心怔营。





注:《倪瓒·江南春三首手书》


这一查又引出了许多新的问题。
第一,根据原画,题目为《江南春三首》,但是无论从内容还是音韵的角度进行分割,都很难割出三首作品来。
第二,根据丁绍仪的解释,这是一首词作:

江南春为倪云林高士自度曲,与宋褧《穆护砂》同为元调。虽篇中均七言句,然前后四换韵,换头系三字两句,明明是词非诗,乃词谱、词律均未收入,后人亦无填用者。
——《听秋声馆词话》卷二

第三,词的次韵不仅对于韵字处要相同,其内部格式、音韵也应该相同。但是陈维崧这首唱和与原作明显音韵多处不协,几乎可以说除了韵字相同之外就没有其他规律可寻。
第四,如果《江南春》是倪云林自己创的调式,且无他首可校,那么后人依调填词时就只有一个参考,韵律自然也要相同。(比如黄庭坚自创《喝火令》亦是如此)但是我查了统一时代的唱和和后人的唱和作品后发现,根本没有调式的规律可寻。
接着详细讲讲上面的发现。
关于《江南春》这个作品究竟是几首,历来也充满争议。
比如祝允明于和词之后 附记曰 :
“国用得云林存稿,命仆追和。窃起蝇骥之想,遂不终辞。按其音调乃是两章,而题作三首,岂误书耶?弘治己酉二月,长洲祝允明记。”
——《全明词》

祝允明说这首词按照音调来看应该是两首作品,题中的“三首”疑为笔误。如果我们按照押韵的方法来判断的话,确实会发现这个问题。前面的“静”、“影”、“冷” 、“井” 为上声“二十三梗”;七、 八句“巾”、“尘”为平声“十一真” ;以下数句“急”、“湿” 、“及” 、“邑” 、“立”为入声十四缉(“碧”为入声十一陌,与十四缉可以通押);最后二句,“萍”为平声九青,“营”为平声八庚,亦可通押。所以从押韵的角度分析,这首作品实际上用了四个韵。从内容上来看,七、八句和最后两句并不能独立开来,因此祝允明认为这是二首并非“三首”。
嘉靖年间的杨仪在其《江南春·追和倪云林先生韵》词后附记中也提到了相同的观点:

“元镇(倪瓒字),本锡山富室,惟清介绝俗,晚至无家,多寄居琳宫梵宇。世传其手书《江南春》,必 思归之作也。自先生题三首,予按其声即《木兰花令》。前二阕已终,其忧思之怀未尽,故后章作三字句,为过肉,以发其情。祝希哲尝疑其为两章,先生“三首”字为误书,故附其说于此。”

可是我们要知道,无论是祝允明还是杨仪,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在假设这首《江南春》是词的前提下展开的。然而这种说法并站不住脚。杨仪说前面按《木兰花令》,这本身就不可信。因为这首词不但平仄与《木兰花令》多处不协,《木兰花令》历来也根本没有转韵的填法,所以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祝允明只从韵的角度出发来判断这是二首,但是还是没有解释这首作品到底是诗还是词的问题。
丁邵仪先生对于词学的用功甚深,但是到了这首《江南春》似乎也犯了些错误。“后人亦无填用者。”这本身就是信口开河的说法。我们要知道,这首《江南春》非但不像丁卲仪先生说的那样“后人无填用者”,而且填的人还特别多,几乎成为一种现象。我前面讲过,仅仅是明朝的后期的一百多年间,唱和此词的人就多达74人,何来“无填用者”?而且丁卲仪先生对与这首作品是诗还是词的判断很暴力:“虽篇中均七言句,然前后四换韵,换头系三字两句,明明是词非诗,”无非就是:
1.前后换了四个韵;
2.七言句掺杂了三字句。
仅仅用这两个发现就把这首作品归为词,是不恰当的。比如杜甫的《兵车行》,间杂三、五、七言并以七言为主,且前后用了九个韵,是不是也是一首词呢?很显然我们知道这是一首乐府歌行。所以仅仅从换韵和字数的角度来判断《江南春》是一首词是不可信的。
第三、四可以结合在一起讨论。
我们回到文本本身来看。我找到了很多后人唱和这首《江南春》的作品,选一些与原作对比着看一下:
李流芳的两首:

锦绷簇簇东园笋,宿雨初收池面静。
柳条欲织画檐丝,花枝为写疏帘影。
寒食风来山店冷。辘轳声杳胭脂井。
山前日暮鸟衔巾。绣陌香泥闇曲尘。
莺声迟,花信急。裛露穿花罗袖湿。
常恐春归欢不及。飞红尽处千林碧。
不见花洲旧吴邑。洲上要离冢犹立。
杨花满洲生绿萍,百年易度胡营营。


天平山头石如笋,松阴落日游人静。
射渎千帆曳练光,胥山万水留寒影。
响屧廊空履痕冷。馆娃旧事沉宫井。
鸱夷归来裹角巾。吴台越榭皆烟尘。
春水生,春潮急。西泠渡头莎岸湿。
我欲渡江潮已及。对岸千峰万峰碧。
阖闾勾践空城邑。男儿功名几时立。
眼看身世如漂萍,驱车策马将何营。



黄淳耀的两首:


绿芒如粟抽芦笋,綵鸳泛泛金塘静。
美人同上木兰舟,弱袂长鬟娇弄影。
春风满把春妆冷。落红欲没胭脂井。
碧桃花下紫纶巾。澹粉楼头飏素尘。
鹦歌迟,燕语急。双袖能知泪痕湿。
落花游丝互相及。摇荡春光入空碧。
六代兴亡变陵邑。青山无言向人立。
眼看柳絮飞为萍,有酒不饮将何营。


二月轻花兼嫩笋,杨低柳合林中静。
春思能生绮陌烟,春风吹动西山影。
浊酒苍苔山店冷。眼花不识吴王井。
昔时富贵鸟衔巾。今作灵岩山下尘。
世事多,流光急。竞雨争风游骑湿。
一片花飞追不及。寂寂横塘春草碧。
鸟啼只在旧吴邑。劝君秉烛花间立。
年来物变如转萍,二豪在侧徒营营。



唐寅的一首:


梅子坠花茭孕笋,江南山郭朝晖静。
残春鞋袜试东郭,绿池横浸红桥影。
古人行处青苔冷。馆娃官锁西施井。
低头照井脱纱巾。惊看白发已如尘。
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酒清袗湿。
少年去,追不及。仰看乌没天凝碧。
铸鼎铭钟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
浮生聚散是浮萍,何须日夜苦蝇营。



文征明的两首:


碧碗春盘蔫春笋,春晴江岸蘼芜静。
绿油画舫杂歌声,杨柳新波乱帆影。
江南谷雨收残冷。手汲新泉试双井。
晚风吹堕白纶巾。醉归不梦东华尘。
榆荚忙,花信急。小雨班班燕泥湿。
秋鸿社燕不相及。只有春草年年碧。
王孙不归念乡邑。天涯落日凝情立。
浮生去住真蓬萍,百年一噱何多营。


春雷江岸抽琼笋,春雨霏霏画帘静。
去年双燕不归来,寂寞栏干度花影。
金钱无聊故欢冷。短绠嬴瓶泣深井。
佳人何事苦沾巾。陌头柳色栖芳尘。
朱弦疏,羽觞急。翻酒沾裙绛罗湿。
前欢悠悠返莫及。天远相思暮云碧。
美人伤春情邑邑。手捻花枝傍花立。
飞花万点逐流萍,黄蜂紫燕空营营。



等等。
从以上的唱和作品中可以看出来,除了韵脚处与倪云林相同之外,这些作品根本毫无定格。平仄更是混乱。我们知道,明清以来随着词音乐性的消失,依谱填词就成了大家通常的做法,如果《江南春》这个词牌有传下来的话,唱和的作品音律何以如此混乱?而且从内容的连贯性上来看,无论是倪云林的原作,还是唱和的作品,都是完整的一首作品,很难从立意和行文中明确断开上下片。
当然,如果纯粹从“找不到词谱”来否认这不是一首词的话确实比较武断。清代词学家万树就曾经说过:

“近见有创新调为自度曲者,虽才人不难自我作古,然亦无异于后人杜撰古乐府名目也。”
——《词律》卷首
所以万树在选调的时候只要是宋元以下的自度曲一律都不录,他认为这种自度曲更像是拟古乐府的做法。按照万树的说法,就算这首《江南春》是倪云林的自度曲子,词谱中也是不录的。
针对上面的问题,清代先著在《词洁发凡》中的说法更为明确:

唐人之作,有可指为词者,有不可指为词者。若张志和之《渔歌子》、韩君平之《章台柳》,虽语句声响居然词令,仍是风人之别体。后人因其制,以加之名耳。夫词之托始,未尝不如此,但其间亦微有分别。苟流传已盛,遂成一体,即不得不谓之词;其或古人偶为之,而后无继者,则莫若各仍其故之为得矣。倘追原不己,是太白“落叶聚还散”之诗,不免被以“秋风清”之名为一调。最后若倪元镇之《江南春》,本非词也,只当依其韵,用其体,而时贤拟之,并入倚声,此皆求多喜新之过也。

也就是说,《江南春》本身和李白的《三五七言·秋风清》是一样的,是诗而非词。但是写的人多了,就成了一种体,后人仿其体而做,就被很多人误以为是“依谱所填”。这实在是对文体的误读。
总结来说,倪云林的《江南春》本是诗作,后世录为词乃是明清时期文体相互掺杂、影响所至,实为误读。之前我在《读诗札记》中把“辩体”放在了第一章,原因不仅仅因为这是最容易讲的,更是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中国的文体演变历史悠久,所谓“楚之骚,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文体中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各体之中又各有特色,风貌迥异。即使抛开文学史的角度,仅仅从学习诗词来讲,“辩体”也是不可绕过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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