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红尘

liaoningg · 发表于 16-5-2004 19:15:04|来自：新加坡

我是属于黑暗的孤独孩子，我想茶香也是。许多时候，我站在窗前，一根烟一杯茶，微微的抬头望天。有月亮看月亮，没有月亮看迷茫。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着茶香，她这么晚出门做什么？我只能用心感应，用心猜测。
　　黑暗中，她绿色的眼睛深藏欲望。烟在指间懒懒地飘着，纤指点落一点点的寂寞。红唇总那么饥渴，贪婪地品尝半杯血色。音乐响起了，她的脚步跟着节奏飘移，笑声随着男人的脸色起起落落……可悲的是，事实吻合了我的猜测。
　　但我们是同一世界的人，我在黑暗中寻找一把能划破黑夜的剑，而她身似长剑正刺向黑夜的心脏。如果她堕落，我没理由不跟着堕落。
　　习惯了昏暗，刚走进电梯被四面明晃晃的镜子，折射出无数明亮亮的灯弄得我不知所措，将我的猥琐卑微暴露无余。此时靠近的茶香阵阵袭来的暗香，让我窒息。
　　我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只觉得她的眼神凄美冷艳得能杀人。
　　大街上叫卖着便宜货，三元一件，两元一件，一元一件，似乎一件比一件便宜。我扫了一眼这些日常用品或不用品。感觉这世界什么东西都开始贱了，而钞票却越显得增值了。
　　等我返乘电梯上来。老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我的房间。她正撅着个大屁股往我的床底下钻。铁艺的双人床很大，老妈很胖，钻进去有些吃力。她在清除我塞进床旮旯里，一团团让我尴尬的卫生纸。
　　老妈为我刷洗堆放三天的碗筷，五天的垃圾，一周内换下的内衣，还有满满两烟灰缸烟烬。临走时又掏给我一条大中华，两合咖啡。让我惊讶的是，每次老妈来时都是手脚不停，唠叨不停，今天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又站在了窗前，我很少用这种鸟瞰的姿势望下看。我只喜欢抬头看天，即使我什么也看不见。站得越高越觉得自己很渺小，真的就象赵传唱的，我是一只小小鸟。
　　楼下，几个孩子在公园里嬉闹。在他们身上我找不到我童年的影子。他们是幸运的，有自己的父亲或母亲陪着。我的童年在穷山沟里，外婆家过。老爸爬的高了，官做大了，我才进城里上寄宿学校。
　　独处惯了，我不习惯呆在这个让我陌生的家里。我要搬出去住。
　　老妈说，家里住着不是挺好？
　　好什么好，这个家我受不了。我没给老妈好脸色，反正她也受气惯了。
　　你们不给我找房子，我自己找。
　　一直在沙发里阴沉着脸的老爸呼地站了起来，白了我一眼，摔了串钥匙给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屋了。
　　就这样我住进了十三楼里。简装的屋子，不豪华，但很大。三室两厅的房子住着我一人到底显得太奢侈了。
　　坐在沙发上，我习惯地点上烟，打开一罐啤酒喝着。看着无聊的广告，等着新闻联播。广告多数是和女人有关和我无关的事。教女人怎么搽怎么抹？吃什么样的药？还有每个月总有心烦的几天，怎么怎么做？广告为女人想得很周到，对男人却说什么什么酒好？等你胃喝出毛病，它说：“胃病，光荣。”它再教你吃什么什么药。
　　我想不出自己不无聊、不孤独、不糜烂、不颓废的理由。我有抽不完的中华烟，有喝不尽的高档酒。心烦的时候，我对老妈说：你不要拎这些东西来了，我抽三块五块的牡丹红梅是一样的味道。我说的是真的，对于烟酒我的感官很麻木。
　　老妈一脸的无辜说，不往这拎，往哪拎啊？这东西家里放多了也不好啊。
　　用不着的东西，还收它干嘛？家里什么也不缺，就是要喝酒，也不缺买瓶二锅头的钱。
　　你还小，不懂得，当官也难当啊，收点礼也是联络联络感情。你哪知道官难做。
　　新闻联播一到，我立刻冲了出去。因为这时茶香会准时出门。我喜欢和她在电梯里相遇，尽管明亮的光线让我很不舒服。
　　这次在电梯里，我更注意的是我自己，一头的乱发，胡子邋遢。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能否对得起观众，但面对这个精描细抹，浓淡相宜的绝色女子，我不能不自惭形愧。真的该到大街上理理发，美美容了。
　　发郎小姐一双凤爪在我头上没头没脑，很痛很痒的挠着。发廊里正放着MTV《记事本》，看得出，小刚唱得很卖力。
　　老板娘说，看你小胡子不剃，还很象小刚。
　　我说，你早说啊，早说还有个明星在模仿我，我说什么也不剃呀，我从不介意被人模仿。
　　新闻联播已过了，天气预报说是：明天阴有小雪。我怎么听这几个字，怎么觉得别扭，大概明天天气也月经来潮了。恰巧又播了个卖卫生巾的广告。接着便是地方新闻。老爸在电视里不停地说，台下很多人听着象睡着了。只听老爸一声干咳，嗓门提高了8度，似乎要强调什么：“……既然……那么……如果……”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只是我没听出他在说什么。台下却如梦惊醒，立刻掌声雷动。
　　发廊小姐说，我觉得你长得很象这电视里的萧市长。
　　我说，那当然，萧清是我老爸。
　　发廊小姐“扑哧”一笑说，你要是萧清的儿子，我就是萧清他老娘了。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明白过来，我的衣着打扮根本不象我爸的儿子。
　　没心情和发廊小姐争论这无聊的问题，再说我也辩不过她。小丫头灵牙利齿的，她说她儿子就叫萧清，和我老爸重名，我又能怎么着？
回来时，顺便买了盒小刚的专辑。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长得象我。
　　小刚的很多歌适合将音量放大了听。可我将音量放大的过了头。别人刚送的尖牌音响，外加的低音炮，震得地板都开裂。茶香敲了门，我没听见，就见她婀娜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脸的怒气和鄙夷。不等茶香开口，我就将音量关上，一脸的歉意。
　　茶香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的房间。然后从飘落一地的废纸中捡起一张看。她蹲身捡纸的动作也很优雅，两腿并拢着，侧着身子先蹲下来，再伸手捡起一张，蹲那看。酒红色的长发瀑布般泻在地板上。
　　看完又捡起几张说，你是作家呀，写小说的？
　　我挠了挠头，说，胡乱写，胡乱划。又一想自己刚理的头发，怕被挠乱了，连忙将手放下。
　　茶香说，怎么能到处乱扔呢，写的多好呀。说着，一张张帮我捡起来。
　　我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一低头，就和她的前额碰在一起，她没什么，我却一阵眩晕。
　　她把一地的废纸小心地放好，却不知道我平时卫生间里缺手纸时，用的就是这个。
　　茶香临走时一脸的笑，说，我听你放的小刚的歌，很好听，就来借一下。
　　我忙把碟子取出来给她。就觉得这女人狐狸一样精。
　　第二天我和茶香就在一起抽烟喝酒，然后我上了她的床。让我始料不及，我没想到和在我心中高傲冷漠女神一样的女人发生关系这么容易。她是那种原始的野性爆发，纯粹的饥渴。我的第一次就在她熟练地操纵引导下，顺利结束了。她说：“你行啊，给了我两次高潮。”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绯红还没退去，我的脸却红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夸奖，在软弱的男人也会爬起来再坚挺一次。
　　和我在一起，茶香就不用掏钱买烟抽了。我并没有预备两个人抽的烟，茶香烟瘾很大，所以我有时要买几包红梅凑合。茶香却说，闻着这种劣质烟头晕。
　　她抽起烟时，就恢复了往日的神秘、冷漠。云雾缭绕中，她的眼神散漫、凄冷，让人难以琢磨。她在想什么？烟烬很长时，也想不起点落。她似乎什么也没想，烟抽到尽头时，还要再使劲吸上一口。
　　茶香说，你写写我的故事吧，等我死了，你把它当着纸钱，替我烧了。

　　茶香没有大名，从小就随母亲采茶养蚕。蚕儿上山了，茶香说，蚕儿要给自己织一身新衣了。今年的雨水多，桑叶肥，蚕茧收成不错。茶香想，也许卖了蚕茧，娘会给她做一件新衣裳。要是那样，她就不要。她会说，娘，你给我买一个象村长家的丽丽那样的胸罩。她想，娘一定会同意，因为胸罩比衣裳便宜得多。
卖了蚕茧回来，娘只买回一袋盐。娘说，你还小，胸脯用布裹紧了才好看。你看你哥都这么大了，还没跟人见过面，要是见了面，人家不要八千，也得六千。你看你爸老病在床上，就是不愿吃药，还不都为你哥。你看你哥在城里打工，摔折了腿，也没说回来过……
　　茶香说，娘，你让我也去打工吧。
　　茶香找到了哥，哥带她到大酒店去应聘服务员。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子？茶香说，我叫茶香。老板笑了，又问，什么毕业？茶香说，初中。又补充道，没念完。老板又笑了，说，你可以当我的秘书。
　　茶香当上了老板的秘书，每天负责打扫老板的办公室，给老板端茶递水。她以为天下的秘书都干这样的活。
　　一天晚上，老板开了间包厢，说是请一个重要的客人，让茶香陪着。等了很久也没见有客人来，老板自顾喝酒唱歌。茶香要走了，老板把她揽在怀里。吓得茶香尖叫，老板说，你喊破嗓子也没用，别忘了这是我自己的酒店。老板一把撕开她胸前裹着的白布，弹出一对雪白的丰乳。茶香说，你别碰，这是我给栓子哥留的。老板大笑，又把茶香的裤子扒掉。茶香只能不停的尖叫。老板喘着粗气说，再大声点，使劲叫，叫得好。
　　老板说，你趴在办公桌上。茶香忍着。
　　老板说，你跪下来，用嘴做。茶香忍着。
　　老板说，我教你什么是肛交。茶香再也忍不住了，惨叫！
　　后来，老板被茶香的哥给做了，茶香的哥也被保安当场打死了。
　　茶香觉得没脸回去见栓子哥，也没跟家里人说哥已经死了。
　　又过了一年，茶香捧着哥的骨灰盒赶回来给父亲送终。茶香站在娘的面前，娘已认不出她。茶香的单眼皮已经变成双眼皮，半露着前卫的胸脯，时尚的手机盖着乳沟，低腰牛仔紧裹着丰满的屁股，露出性感的小腹。茶香说，我是茶香呀！大家就说，你是茶香吗？
　　茶香将一叠厚厚的钞票递到父亲身边，父亲裂开没牙的嘴笑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茶香回到城里，便不叫茶香。妈咪给她起了个名，叫甜心。

　　我写完这个故事，已经很晚了，窗外黑糊糊的一片，有一颗寒星挂在天边，孤零零的，再找不出第二颗。
　　茶香很累，猫一样在我怀里睡着，而我总是整夜都睡不着。写字的人失眠是正常事，哪天我不失眠就觉得自己不正常了。搂着这绝色性感的女人，自己睡不着，免不了想着那个。不忍心叫醒熟睡的茶香，自己轻轻的放了进去。茶香突然尖叫起来，绝不是高潮时的那种，而是带着十二分的恐怖。接着就“呜呜”地哭。
　　茶香说，你不要这样，你让我作噩梦。那个噩梦一直缠着我。呜呜呜，我永远也摆不脱。
　　我一遍遍安慰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茶香仍不停颤抖地说，我梦到了老板，梦到很多男人，他们不停地和我做，我看见了你，被他们抓着，受尽折磨……你是我的一切，没有你，我什么都没了，只有恶魔不停地向我索命，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可怜的女人，梦里也是黑色。
　　医院空落落的，医生很少，大概都去防非典去了。病人有病也不敢进医院。茶香非拉着我来不可，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倒是我头痛发热，有时咳嗽。我真怕进来被医生发现，把我隔离起来，那样让我十几天看不见茶香，比让我死于非典还难受。
　　茶香说，我怀孕了，要流掉。
　　我抓紧茶香的小手说，你傻了，我们有了结晶了，我要当爸爸了。我高兴的想抱抱她，她却痛苦地转过身去说，必须流掉，不是我们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
　　这下，傻了的人是我。刚才的笑脸僵在那，我双手用力摸了把，也没把一脸的难看扯下来。过了一会，我说，回去吧，孩子我留着。
其实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绿帽子很流行，我不在乎也戴上一个。
茶香坐在床沿，静静地抽着烟，任由我踢打着摔砸着桌子椅子瓶子杯子……
　　分手吧。她说，很不舍地仍下手中的烟头。
　　我已经平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说，不，我离不开你，明天去登记，孩子我留着。
　　茶香凄然地笑，泪早已挂在唇角说，不可能，孩子是留不住了，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也许属于我，我却不可能属于你。
为什么？
　　孩子是萧清的，你可能认识他，电视里的新闻经常有他，他是市长啊。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被什么堵着。
　　这房子也是他送给我的，我其实是被他养着。离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更怕会失去你，所以我一直瞒着你……
　　我呆立在那，张着嘴巴，任由她说着，我已经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时，立马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木然地承受着，任由鲜血从唇角流落。我咆哮着，你这个贱女人，萧清是我爸，我是他儿子萧亮，你知道吗？
　　我把自己关进屋里后，立刻就想到从这十三楼的窗口跳下去。这种死法虽然惨烈，却是我为这座肮脏的城市，描了幅最美的画。我这种人只配下地狱，我要急速下坠。那一定是头先着地，然后龟一样将头缩进胸腔里。鲜血不停地流着，按我预想的方向流着，流成一片洒落满地的花瓣。很多人路过，很多人惊讶。
　　可是这样死去是不公平的，该死的是茶香，这个下贱的女人。
　　第二天，我闷在被窝里。第三天，我被人吵醒。警察进来，将我带到茶香的屋里问，这里的东西是你砸的吗？
　　我说，是。
　　一副冰冷的手铐将我的左右手连在了一起。
　　我们已调查过，怀疑你奸杀了茶香。请你到公安局去一趟。
　　转身的那一瞬，我才看见躺在床边的茶香，身下的血已凝固成玫瑰的颜色，一副绝美的图画。
　　我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右手也跟着抬了起来，于是我顺便也用右手理了理凌乱的思绪。我想我应该到公安局里，将这个故事再重述一遍，并顺带将我所知道的关于萧清的细节说一说。
　　我承认我是杀死茶香的凶手，是我吹灭了她最后活着的希望。但我不能死在监狱里，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的家在地狱里。
　　我以相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和茶香相同的解脱。在地狱里，我和茶香还有她的老哥老爸相遇了，我们生活的很快乐，可是尘世的人却不知道。我的老妈，哭得疯了，老爸在监狱里急得直能跺脚。更可怜的是茶香的老妈，她已经哭成了瞎眼的婆婆，还要每天跪拜菩萨，坚强地活着。
　　我和茶香携手游荡在荒凉的大别山间，在一处茶花开遍的地方。一个瞎眼的婆婆寻着乌鸦哀鸣的方向，来到了四座坟墓前。老人烧的是一筐写满暗血的白纸。风残忍地吹着，雨无声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