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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城随笔] 转 一个女人身上的斑斓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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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7-2004 01:06:2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58年的四川某乡村,有一对幼小的兄妹,妹妹5岁,哥哥7岁,祖父母已经死亡,父亲在遥远的新疆劳动改造,母亲劳动的采石场与他们相隔一条大河。母亲每周被准许探望儿女一次,每周有一天这个女人往返步行12个小时,到儿女身边必是凌晨,鸡鸣时间又再一次往大河对岸赶。每周母亲送来的食物显然维持不了生计,其余时间他们乞讨为生,而周遍都是贫寒之人,尽管每天都出门乞讨,但往往不是每天都有收获,于是,哥哥有几日要撇下妹妹,步行到更远的地方去要饭。
  
  那位当时才5岁、侥幸活了下来,又活到今日的老太太跟我说,当时他们兄妹就住在自家大屋里,只是住的是自家的柴房,祖父母被镇压之后,家里的大屋和田地已经不属于他们家了,好在自家的柴房也是很宽大的。偶尔哥哥沿着门前的泥路往城里走,一走就是很多天,她独自留在那个大而暗的柴房中,心中很是忐忑,她很怕家人再一次地去而不返,祖父母某一日出了这门就没再回来,听说父亲在遥远的地方,也是很多年见不了面,母亲每周中一天的凌晨,来到小女孩的面前,她都觉得那是做梦,真的很象做梦,因为天亮的时候,母亲已经消失了。很多时候,女孩子趴在门槛上等她的家人,哥哥每一次回来她都会雀跃,每一次外出她就开始忐忑,害怕再也见不到。

  老太太说,当时并不是只有自己一家人罹难,并不是只有自己才吃不饱,她说自己家的柴房,曾经象个婴幼儿避难所,许多要饭的、没有家的孩子都滞留在这里,有时候他们也跟了哥哥出门乞讨。有一个她也不认识的女人,来到柴房,撇下自己稚小的女儿,就扔在自己旁边,然后这个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这个孩子还不会走路、说话,满身蜡黄,哭声也异常细弱,小女孩跟这个婴儿一起等待哥哥回来,到哥哥回家的时候,婴儿已经僵硬了。
  哥哥把那个婴儿埋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老太太问我,你信不信灵魂或者鬼魅那些东西?
  
  我说,不信。我是个很有科学精神的人,任何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我都不信。
  
  老太太说,是很难让人置信,我又一次见到那个婴儿是在她死后。哥哥埋了她。过了几天我们又没了食物,哥哥又一次出门。在那些年很多很多夜晚都是我一个人在那个柴房。我睡在靠近门的地方,为了暖和一些,我们留下了她的襁褓布,我卷缩在上面,在襁褓布的下面是柴禾。我就是在那个夜晚看见她的,她离开我不太远,在另一个柴禾堆上,她正努力地向我爬来……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应该在院子里的树下土堆下,而不应该在我身边……
  
  我用油灯点燃了柴禾,我要赶走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
  
  柴房烧个干干净净,大火中没有烧不干净的东西。
  
  老太太说,有一小段时间,自己是记不住事了,烟雾中,她丧失了感觉,只知道最后被扔出了房间。她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曾经的家变成一片废墟,在灰烬中有一个小男孩子的尸骨,她相信这是自己的哥哥,这个大火的晚上,哥哥正好回家,从火海中把自己救了出来,而自己没有来得及脱身。而这一天之后,哥哥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
  
  老太太说,又过了一些年,母亲从采石场回来,父亲从劳改中释放,并就地在新疆劳改营工作,母亲带了她去新疆与父亲一起生活。
  
  老太太说,他们一家在新疆一个新兴城市叫石河子,那个地方原先并不住人,风光极其绚烂,当她走出驻地去看天的时候,尽管天蓝得令人难以置信,远山青黛一片,云白如棉,身边有广袤的原始胡杨林,因为此地久远都是无人区,人气稀薄,让她感觉说不出的荒凉。
  
  那是一种美丽得让你害怕的感觉。
  
  我问,那种感觉什么时候你觉得好些了呢?
  
  她说,在文革开始之后,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来到了这里,这里才开始真正有了人气。
  
  老太太尤其说了说原始胡杨林。
  
  她说,为了解决越来越多人的吃饭问题,他们决定开荒种地。第一眼就看上了那片胡杨林,那场烧毁老林子的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
  
  三个月?
  
  是的,烧得一干二净。然而这地还是不能用。胡杨脚下必是盐碱地,五谷不生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关于自己一家,老太太说,经历太多变故,这一次运动地下党员的父亲被派驻家乡,执行镇压自己地主父母的命令,下一次运动父亲被流放到边疆劳改,大饥饿中有人在自己身边活活饿死,小兄妹沿路乞讨,7岁的哥哥死于火灾,自己一家在新疆一住就是一辈子。
  
  你怎么看这些事情?我问。
  
  老太太说,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不要仇恨,消除敌人和可能的敌人,是每一个政党都会做的事情。而且一个人的力量和一些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改变什么的。在大危难中,人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尽最大可能保全自己生命。一些事情,道德也好,人性伦常也好,一旦与自己活下去发生对立,在你死还是我死变成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舍生取义很多人做不到。而实际上,我们当时被告知,消灭敌人,哪怕是血肉至亲是最凛然的大义。
  
  老太太最后也没有说,自己祖父母的死与父亲有多大的瓜葛。
  
  但自己的父亲说过,如果有错,错的不是我们。
  
  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我难免有悲悯之意,而历史车轮就是这样在往前走,所向披靡,人只有三种,一种人如阉人,无脑,寄生在这辆车上,车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不用选择,只要紧紧跟随,随声附和,但一旦失去宠信,从疯狂前行的车上被扔了下来,昨天可能荣华富贵,今天一样粉身碎骨。
  一种人如树,无嘴,静默旁观,也许他了然于心,但他主动放弃了言论权利,他们都是为偷生为苟活。三种人是草芥蝼蚁,无命,被历史车轮碾过,如泥。
  
  老太太在跟我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始终脸带微笑,用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客观冷静的语调叙述她漫长人生。
  
  她说人生悲喜参杂。
  
  如果没有这一次次变故,自己四川好大一家子不会人口寥落,家产荡尽,父亲不会发配,全家也不会与新疆有什么瓜葛,也不会有支援边疆建设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如果没有这一切,她不会遇到自己的丈夫,一个在新疆的上海知青。
  
  说起他已经故世的丈夫,她脸上有微微的潮红。
  
  她说丈夫和后来降生的女儿是坎坷中开出的花。上帝让她最后有一段幸福人生。
  
  虽然他们相伴的人生很短暂,也充满了各种考验,但终究是幸福的。
  
  丈夫是当年“我要回城”知青事件的领头分子,他在自己的故乡象贼一样东躲西藏,日日惴惴不安,与远在新疆的妻子一分别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某一天,丈夫的政治问题得到全部解决,她也能正大光明地回上海探亲,推开自己家门的时候,女儿已长成了窈窕少女,她问站在门口的陌生妇人:阿姨,你找谁?
  
  老太太在漫长的叙述当中唯一一次掉下了眼泪。
  
  老太太身边漂亮的女子说,我离开我妈妈的时候,妈妈还年轻漂亮象个姑娘,而隔了十年,门口站了一个老年妇女!我感情上一直扭不过来,我很长一段时间感到叫她妈妈是件很奇怪很别扭的事情。
  
  有多长?我问。
  
  女儿说,半年。
  
  我问,是件什么事情,让你愿意叫了呢?
  
  女儿说,我们感情已经很好了,我对她差不多跟女儿跟妈妈一样的亲昵了,但我还是改不了口。妈妈宠我,每次我叫阿姨,妈妈都答应我。一次跟平常一样,我放学回来,爸爸妈妈都在那儿,我自然而然地叫,阿姨,我累死了,阿姨,你把拖鞋给我拿过来,还有阿姨,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
  爹爹不由分说上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当爹爹手再一次举起来,准备反手再给我一个,他的手落在了我妈妈的脸上,因为那一刹那,妈妈挡在了我身前。
  老太太说,男人下手是很重的,当时我们母女,每个人脸上都落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而那天开始,我们真正象母女了。我女儿说,那个用身子挡在我面前的肯定是我妈妈,不会是别人!
  
  老太太说,已经有很少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丈夫了,他和女儿在上海,我在新疆,我们经历了十年的分别,我们的婚姻一点没有变色!而且,老太太说,在我们团圆的那一天,我丈夫告诉我,这十年,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对此深信不疑。
  
  在他们夫妻团圆了三年之后,老太太的丈夫故世。
  
  老太太说,我还是幸福的,丈夫那么坚定地爱我,虽然这一切已经成了回忆,但终究是美好回忆。他给了我一个女儿,成为我老来依靠。
  
  老太太说,人生是悲喜交织的地方,不幸是幸福的前因,幸福是不幸的结果,如此的因果相连,结尾处有这样好的人生,赋复何求。
  
  这就是大历史投射在一个普通女人生命中斑斓的颜色。
  
  她如历史车轮前的一草芥,车轮曾经这样碾过她,但她终究活了下来。
  她说,我已沐浴到了阳光。我却看见她个人历史上那些沼泽、黑夜,那些巨轮底下没有阳光的日子,以及她那些生命不复再有的蝼蚁眷属。
  
  老太太说,人生真如梦一场,忽悠悠我就这么大岁数,所有风起云涌都退到了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
  
  我其实很想知道,如此这样的梦如果重头再来一遍,如果人有机会选择,她会在是与否之间选择哪个字?
  
  老太太说,我其实很喜欢文学的,但最终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也看不出我的历史中有什么,我只是客观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如果有一支笔,你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什么?把你看到的写出来。
  
  这些最后终于形成了文字。
  
  各位悲悯的见悲悯,愤怒的见愤怒仁爱的见仁爱,热爱上帝也可以窥见上帝的气息,他终究让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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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7-2004 17:23:11|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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