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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11-2004 22:57:46|来自: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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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FONT color=#ff0000>第四章 放弃(1)</FONT></b></P><P>父亲发现郁学会了抽烟,是在郁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寒假,上海的冬天依然阴冷刺骨。</P><P> 郁拎着一袋沉沉的行李,从学校回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我隐约地从许或那里知道,在这半年里郁都没能画出一张画来。原本四月,郁是要拿出一些新作品代表学校去参加国际画展的,可是他却让自己在这半年里的创作开了天窗。许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显现出忧虑的无奈,她的眼睛里有迷蒙的势头,却又拼命忍住郁住校的时候很少回家,我很想偷偷地跑去他的大学见他,可母亲每天都在家庭护理工的陪同下到准时来学校接我,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只能每隔几天巴望着许或的到来,虽然有时候她还会替郁来取一些衣物,俨然一副女友的姿态。</P><P> 我不敢问她和郁之间的关系,我只相信郁说的,他永远不会离开我。</P><P> 这一年,母亲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并发性白内障。从最初略微的模糊到后来看什么都只剩轮廓,母亲就像半个瞎子般地在屋子里东撞西碰,怨天尤人。最后她只能向法院主动申请提前退休,不再担任法官的工作。</P><P> 离开法庭的那天,母亲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是我第一次在倔强的脸上看到了无奈。退休后的这半年来,母亲变得易喜易怒,患得患失,发起脾气来就闭着眼睛砸东西,谁都拦不住。父亲为了安抚她,常常弄得焦头烂额,他自己的心脏病也时好时发作,自顾不暇。</P><P> 父亲在郁足不出户三天三夜后,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开门进去时,郁正形容枯槁地背对着门口画画,听见有人进来就随手用一块画布将画遮起来,并且掐掉手里的香烟。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去看郁,他的背脊弯弓着,身旁的颜料管丢了一地,屋子里满是松节油和香烟的刺鼻味。我站在父亲身后,想伸手碰一下郁,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却突然间显得离我很远很远,我伸长了手臂也触碰不到。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爸爸,眉。”</P><P> 父亲做出要关门的手势,让我先出去,他说自己要和郁说说话。我只能退出房门,守在门口,或是趴在门缝边,从老式钥匙孔里使劲地朝里看,父亲和郁变作小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地站着,许久都没说话。</P><P> 楼下传来琐碎的争吵声,声音不断地升级分贝、扩大。父亲从郁的房间里开门出来,叹了口气,见我还在门外,伸手搭了搭我的肩膀说:“先去劝劝你哥,让他少抽点烟。”然后忙不迭地走下楼去。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母亲为了一些琐事而和家庭护理工争吵了,她常常怀疑家庭护理工会趁着她看不清东西偷拿了家里的钱财。</P><P> 客厅里的那场争执最终结果是护理工拂袖而去,母亲号啕大哭了一场,她恨自己什么都看不清。</P><P> 傍晚,楼下突然又传来厉声的尖叫,母亲觉得自己连一丝光线都感觉不到了,她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尖叫,叫父亲的名字,叫眉。我和郁从各自的房间里飞奔出来,跑下楼去。</P><P> 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争吵流下的眼泪,它们在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水印,刮花了容貌。父亲也赶紧擦干手里的水从厨房出来,问:“怎么了?”</P><P> 她痛苦地抱着脑袋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一边说一边蜷在沙发上,惊恐地四处抓着,抓她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还用手背在自己双眼前来回晃动,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光线的变化。她继续尖叫,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P><P> 郁看到母亲这样,立刻跑去门外拦出租车,我听到他在安福路上大叫“停车”的声音。父亲坐到沙发上扶住母亲,他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按住胡乱在空气里挥动的手,将嘴巴贴在她耳朵边说:“不要怕,有我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之间的温情,他们相互靠着,牢牢地抓住对方,这是岁月流逝后,才能够带回来的信任、习惯和依赖。</P><P> 车子在门口停下,父亲扶着母亲小心地走出门的时候,她依然紧紧抓牢父亲的臂膀,不停地:“说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P><P> 父亲像哄一个孩子般地,将母亲安顿进车门,然后转身对郁说:“回去画吧,别误了四月的画展,妈妈这儿,有我在。”</P><P> 可母亲依旧在拼命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又在半空中乱抓起来:“眉,眉!你在哪儿?妈妈看不见,妈妈什么都看不见!”</P><P>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慌张吓到,赶紧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我像是站在沼泽地边,看着越陷越深的亲人,却无法一把将她拉出来,她的世界是黑暗的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掉。我的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坚定倔强的女法官,如今的她,蓬松着头发,脸色发白眼泪纵横,满脸恐惧地紧紧抓牢我的手。这双手是冰凉彻骨的,在寒冬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知道她竭力地想从女儿那里汲取一丝温暖,就像小时候每到冬天,她都会用温热的掌心来替女儿暖手一样。</P><P> “爸爸,让我也跟着去吧。”我哭着请求道。</P><P> 父亲接过母亲的手,安抚着,摆手让我回去。我在他眼睛看到坚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可以控制得住,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母亲还靠在他的怀里抽泣,嘶哑地喃喃:“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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