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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0-10-2004 23:42:33|来自: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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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第二十一节</b></P><P>"……我感到了不对劲……"刘二痛苦地说。
"……那场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感到不对劲……"刘二说。
"你又说这些……"秦妈说。
"让他说吧……"张二爹说。
"是啊……他还能说多久,我们又还能听多久?"何木匠说。
巨大的石蝙蝠下面,数间草房,几个老头,夕阳,温柔的风,几畦蔬果,构成全命的全部。
对于生命,谁还能说出其他更本质的东西?
韦庄在一场大火之后,烟消云散,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话语中延续它的传奇。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在文人眼中是怎样的一种苍凉与无奈?但在这些真正生存过的人口中,只归于一句平平淡淡的话:
"他还能说多久,我们又还能听多久?"
刘二的眼睛瞎了。
在那场熊熊大火中,他不顾一切地四处找寻韦一笑,眼睛被大火生生烤瞎。
"一笑……少爷……"
月黑风高的时候,巨大的石蝙蝠会发出类似的回音。
如果不是张二爹、何木匠死死把刘二从火堆中拉出来,刘二绝不可能只烤瞎眼睛。
刘二的身体全是燎疤,夏天酷热的日子,刘二会难受得抓破身上的每寸肌肤。
"……我爱小少爷……"刘二低低说着,张二爹、秦妈、何木匠听着。
"……我看着他长大……记得他第一次说话……少爷真是聪明……三个月就能说话……"
刘二的头脑在大火后一天一天变得糊涂,秦妈认为是被火烤坏了。一到夏天,秦妈都要炖很多的冰糖莲子羹给刘二喝,按秦妈的说法是清火泻火。
为此,秦妈当掉了她年轻时的很多陪嫁。
但刘二的脑子还是一天天坏下去。
"……我总是觉得背后有人……"刘二总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这些话。
他不停的向人表述一个观点:他早觉得庄子里不对劲。
他认为如果自己早一点向韦老爷子说出这些事,那么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
他非常后悔。这种后悔象一块锋利的磨石,极快地磨蚀掉他余下的生命。
但他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他为什么当时不告诉韦老爷子。
"……我当时很害怕……"刘二低下头。
"你怕什么?"张二爹问,"好多次你都没说出来……"
"别问了……"何木匠在自己的鞋底磕熄叶子烟。
唯一的一点火光熄灭后,夜归于静默,只余下刘二急促的呼吸声。
等待……
长时间的等待……
天边出现曙光,刘二在微熙中睡去。
他还是没有说出内心的秘密。
* * *
刘二的坟距石蝙蝠不到半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小溪。
小溪边长满绿油油的草,随处可见一些新长出的树,近两人高。
韦庄的大火过去几年,当时赤红干裂的土地,重新变得葱郁。只有偶尔在小树林中闪现的残垣断壁,带来几丝从前繁荣的消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从西湖方向,蜿蜒走来一条小溪,绕着石蝙蝠半圈后逶迤向东。
看得出来,大自然的力量在撒退几年以后,重新汇集,开始打扫一场生存战役的战场,带走曾经有过的痕迹。
"我不走……"刘二临死前声嘶力蝎的叫着。
谁愿意走?但有谁能够控制?
刘二的确没走,但只留下他的遗骨。
他永远无法回到他多雪的故乡。
* * *
土豆站在刘二的坟前。
韦一笑站在她的身后。
"铁心,铁胆,快过来。给你刘爷爷磕个头。"随着土豆的招呼,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他是哪个爷爷?"六七岁的铁心问。
"他是你没见过的爷爷。"土豆说。
两个小孩听话地跪在刘二的坟前磕了一个头。
"再磕一个。"
两个小孩又磕了一个。真到小孩子磕了五个头,土豆才让他们停下。
"为什么是五个?"韦一笑问。
土豆看着韦一笑。
韦一笑明显地比以前成熟很多,眼睛里有了一定的内容,不再象他的轻功一样飘渺。
"如果他以前象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能把握他。"土豆心里想着,嘴里却道:"我乐意。"
土豆笑得跟以前一样甜蜜,眼睛象以前一样如水流转。
韦一笑不敢看这双眼睛。他看着刘二的坟。
韦一笑叹了一口气道:"刘叔一直到死都郁闷不乐……"
"为什么?"
"他认为韦庄的大火,他有一定的责任。"
"怎么会?我听人说那是一场地火……"
"但刘叔认为他可以让我们避免……他认为他事先知道,应该先告诉我们……"
"但他没有说?"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自从那场大火后他就变得疯疯颠颠……"韦一笑说,"不停地说,我怕,我怕……妙有阁……"
"妙有阁?"土豆问,"他说妙有阁?"
"你知道?"韦一笑问。
"喔,可怜的刘叔……他一直怕人说出此事……"
"什么事?"
"有一次,我在妙有阁后面洗澡……"土豆说,"我发现一双眼睛……"
"刘叔?"韦一笑问。
"是的。"土豆说。
"你没有对人说?"
"没有。"
"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想应该有的。要不他怕什么?"
两个人对望一眼,慢慢把眼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那里,一轮夕阳正慢慢沉入地平线。
* * *
无边无际,韦庄毁灭前的最后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场大雨,给很多人留下终身不灭的印象,有的甚至终身受它的影响。
韦老爷子在大雨中说出了他生命的秘密。
杀婆承诺了一个无法完成的诺言。
安仔在从不动和尚的禅房跑回自己房间时,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屎,两颗门牙立即消失在历史中。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提到牙,安仔立即想起这场大雨。
刘二在那棵被击倒的梨树下,看见一条盘踞在树底的大蟒蛇向西湖游去。
当然,还有韦章,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能杀掉韦老爷子。
还有小武,他证实了韦章的秘密。
"一切都是真的。"小武的心很悲哀。
韦一笑的生活也受到了那场大雨的影响。
一直无法达到的轻功第三境界,在雨中轻而易举达到。
——'我'不存在。
"是的。我不存在。"用韦一笑的话说,"如果你在那样一个风雨雷电交加的下午,在西湖上空来回溜挞几趟,然后你来到岳王庙,站在风雨飘摇的精忠柏的树梢……雨在你的身旁,风在你的脚下,头上是广袤无边的乌去,眼前是平坦宽阔的湖面,巨大的雷声在你的耳畔,一道道闪电从天而降,照亮你的四周,以及四周的四周,再照亮你,以及你的内部……你的内部的内部,这个时候,你还会觉得你存在?"
如果有人真要说他存在,还用韦一笑的话说:"有阿-修坡儿-白欧-康批欧他。"
韦一笑从来不骂人,如果要骂人,他一定用他自己的语言,比如上面那句。
有人说这是古老的梵语,有人说是一种失传了的家族语言。一些不服韦一笑的人干脆说这是一种动物语言。
什么意思?众者摇头,唯不动和尚学大圣迦叶拈珠微笑。
"你知道什么意思?"韦一笑问。
"不知道。"
"不知道,你笑什么?"韦一笑问。
"你听说过德山和尚的故事没有?"不动和尚道。
"谁有闲心听你那些狗屁故事。"韦一笑笑骂道。
"学会一点本事,就这样跟师父说话?"不动和尚佯怒道,"早知道,我不如当初教小四呢……失败啊失败……"
"还小四呢?小四不知被你气到什么地方去了……"韦一笑道。
"我气他?你要知道,他要烧死我……"不动和尚叫屈。
"嘿嘿,你不是大乘和尚吗,怎么不死己渡人呢?"韦一笑阴笑道。
说完,象鸟一样腾空而起,不动和尚在下面干瞪眼,"你……你……"
然后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你真可爱。"
韦一笑在空中舒缓地飞行,徐疾有致,收放自如,和空气成为一体。
* * *
万物一心,据不动和尚说是轻功的最高阶段,但他从来没有详细解释。
"仅仅忘掉自己是不够的,还要找回来。"不动和尚说。
"找回什么?"韦一笑问。
"找回世界。"不动和尚。
"又开始胡说……"韦一笑道。
"听说过一尘的故事么?"不动和尚问。
"没有。"韦一笑道。
"一尘小时候丢失了一条心爱的小狗,他便离家去寻找,当时一尘六岁……"
"他发誓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七十岁的时候,他回来了,两手空空……"
"有人问他,你找回了什么?"
"一尘回答,我找回了世界。"
"懂了?"不动和尚问。
"没有。"韦一笑回答得很干脆。
"你知道高峰祖师怎样开悟么?"不动和尚问。
"不知道。"韦一笑回答。
"高峰祖师跟师父雪岩钦修练多年,始终未开悟。一日,闲来无事,来到溪边,举手投石,水波相应,环环绵绵,生生不绝。高峰祖师于是顿悟。"不动和尚说。
韦一笑看着不动和尚,脸上收起了笑容。
机会只有一次,看你能不能抓住。
高峰祖师与师父雪岩钦问答:
问: 白天作得主么?
答: 饥来吃饭困来睡。
问: 睡梦中作得主么?
答: 朝阳升起月含山。
问: 无梦无想, 无见无闻时, 主人公在什么处?
答: 太虚饮光消契阔, 风摇浅碧柳丝轻。
"不过,我们是练功,不是修禅……"韦一笑道。
"万物一心,天下同理。那有什么练功与修禅?!"不动和尚道。
韦一笑目瞪口呆。
"心轻才能身轻……你这是怎么学的,还当我的徒弟,哼!"不动和尚佯怒道。
"羽毛轻而缓行,铁箭重而疾至……"
"轻功仅作用于生命,而不是肉体……"
机会从地下腾空而起。
* * *
"但我还是没有抓住……"韦一笑后来回忆道。
"我总是差一点点……"韦一笑说,"每次当我感到已经抓住它的时候,它立刻在我的手中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我第一次感到我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对于达不到目的这点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失败者。"
"我走进一座金山,却只抓住了石头。"韦一笑最后说。
"我一直达不到轻功的最高境界……直到有一天……"韦一笑进入痛苦的回忆,"我真的希望我永远达不到轻功的最高境界……"
"如果能够挽回一切,我宁愿不要轻功……"
* * *
"不好了……不好了……"安仔冲进内院的时候,差点摔他今天的第七个跟头。
韦庄的地面开裂,隙缝丛生,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摔一跤。
"老爷,西面的院墙又跨了一段……"
"多长?"美丽的眉头紧蹙。
"有几十丈呢。"安仔回答。
最近一段时间,韦庄的院墙不明不白的四处崩塌,七十二里院墙几乎倒了一半。
美丽看着韦老爷子。
韦老爷子的双脚已经全部瘫痪,坐在何木匠给他做的轮椅上。
一个真正的男人不管他少了什么,他都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用一句很俗的话说,就是:虎倒雄风在。
"我从来不是一头老虎。"韦老爷子从来不承认这点。
不过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倒宁愿他是一头老虎。
"如果他是一头老虎,我还有几分活的机会。"一个被韦老爷子捶扁了脑袋的江洋大盗这样说过。
换个人,用美丽的话说:"他让我感到安全和信赖。"
所以,不管什么事,美丽都要让韦老爷子作主,尽管她自己很有主意和办法。
真正的女人总是把想法不动声色的传递给男人,然后让男人说出来。
现在,美丽传递给韦老爷子一个信息:命运。
韦老爷子读懂了。
"血地,给你四十年的财运和生命,但仅仅四十年。"白衣人四十年前在船上对韦老爷子说。
四十年前,韦老爷子认为四十年已经足够。
懂得生命真谛之后,再有四十年的时间去真正地生活,韦老爷子当时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现在,他认为远远不够。
"时间不过是只老鼠,只有当它跑过去,你才会发觉。"
转眼,已经四十年。
"老爷,荷清池这几天死鱼越来越多了。"
刘二慢慢走进厅来,在韦老爷子的耳边轻轻说道。
刘二已经老迈,不再象年轻时那么冲动。
韦老爷子到现在也能想起当年韦一笑出生时,他冲进书房报信的样子。
"嗯,庄里的水井怎么样?"韦老爷子问。
"越来越糟。"刘二回答,"水越来越热,有一口已经有点烫手了。越来越浑,还带着火磺的味道。"
"叫厨房别用那水做饭了。"韦老爷子说。
"我已经吩咐下去。现在用的是庄外的水。"刘二说,"说来也怪,一墙之隔,庄外水井中的水还是清花亮色……"
韦老爷子沉默一下,然后对下人们说,"大家先下去吧。过一会有话对大家说。"
* * *
韦老爷子的书房。
韦老爷子和美丽。
韦老爷子:我们这二十年幸福吗?
美丽:当然。无比幸福。
韦老爷子:后悔吗?
美丽:绝不后悔。
韦老爷子:如果发生什么事呢?
美丽:那就让它发生。
韦老爷子和美丽的手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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