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19-1-2005 04:39:12|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TABLE cellSpacing=0 cellPadding=0 width="90%" align=center border=0><TR><TD align=middle height=30>两个女人 文 / zhaoqingrebecca </TD></TR><TR><TD height=9></TD></TR><TR><TD align=middle bgColor=#c3c9d2 height=1></TD></TR><TR><TD height=11></TD></TR><TR><TD class=zhengwen height=11>??热带的天亮得早也亮得快。早晨六点半,天还抹黑,天空慢慢透出一层亮光。七点,半边天已经亮了,像宣纸上透出的淡墨汁。健伟拉开窗帘,望着陌生的高楼屋顶,天盘好像随着秒钟的节奏一格格地亮,到七点半整片天都大亮。太阳被接连不断的楼群遮住,而窗外已经通明。飞鸟滑过天际,风中传来骚动的鸟鸣。
??健伟趴在窗沿上看陌生的风景。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孩子,长在成人的躯壳里。昨晚设定的闹钟忽然发出响声。他顺手关了它。想起在上海收拾行李,找人卖掉家具,把电脑送到二手商店的情形,好像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按照乔昨晚的吩咐,健伟从下榻的酒店坐地铁到BoonLay站只10分钟。没费多大功夫,他找到了等厂车的空地。新加坡的住宅区到处是整片的绿地。成群的印尼工人散在四周。健伟走过去。印尼人虽然瘦,骨架单薄,但他们眉毛,胡子颜色深,眉骨突出,像庙里供奉的神像,居然带着狰狞的凶相。也许是船厂的工人吧。健伟站在他们中间。闻到一股很难分清是香味还是臭味的气味。他依稀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那还是少年时的一个梦。梦里,健伟去隔壁邻家玩耍,看见一堆印度人坐在里面。梦里的气味居然和现在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健伟的故乡吉林,有很多满族人,朝鲜族人,日本人,但几乎看不见印度人。生命很奇怪,有时无法解释。
??普通人认为,新加坡是个花园城市。因为在此游玩的游客,通常只呆一天到两天,逛逛乌节路,或到圣淘沙看看。新加坡太小,面积只有大约682平方公里,差不多等于上海整个中心城区的面积。说她是个国家倒不如说她是个完全自治的不算大的城市。游客大都属于过境,第二天就匆匆赶去自然景色更美丽,旅游节目更特别的泰国和马来西亚。在大多数人印像中,新加坡美丽,娇小,干净,而有秩序。但每个城市都有它“下水道”部分。如果在乌节路随便找一个学生问造船码头在哪里,他一定不知道。新加坡展现给世界的是它蓬勃的商业投资环境。依仗着世界上最忙碌的港口和转运港,在二十世纪迅速新兴起来,成为汇集了东西方优秀人才的贸易枢纽中心。造船业潮起潮落,人来人去,也许所有港口城市都让人有过客的感觉。
??健伟的厂车慢慢驶进一般人不会去的地方。船厂建在小岛西面尽头。过了新加坡爬行动物园,飞禽动物园,路上渐渐没有行人。健伟望出去觉得这地方很像中国的农村。两边排着水泥工房。房子外堆积着杂乱的工具,轮胎,机床。墙壁因为日晒雨淋脱了颜色,黑洞洞的窗户里,隐约有庞大的机器安静地匍匐着。地区很偏僻,如果拍电影,安排作为凶杀现场是再贴切不过了。船厂往往就座落在这样的地方。
??健伟以前在吉林大学修化学。大家都往外跑的时候,他为了守寡的母亲留在吉林。到底是年轻人,经不住诱惑,没几年来到上海。在船厂做工程设计,主要处理船的油漆。他对机械的东西,有着天生的兴趣。他也这样自负着。后来苦读托福,GRE,成绩却总是在录取线上徘徊。没拿到海外学府的奖学金,那点英文底子倒在赴新加坡工作的面试上全用上了。面试时,他把他能想到的全部说出来。化学名词尤为冗长。考官也许被他带着乡音的发音唬住了,他顺利来到新加坡。
??船厂很大。健伟寻着地址,找他工作的部门主管。一声轰然巨响,让健伟回头。他身后的干船坞开了闸门,一艘油轮缓慢地驶进来。两个潜水员一左一右跳进水里,引导船平稳地进来,不偏不倚地停在干船坞的正中间。闸门在船尾后关了,水纷纷地挤出来,飚出整齐而有力的浪头。
??船在岸上的干船坞上滑行。等一下会有人对它进行高压冲洗和晒干,然后进行修理和上漆。健伟想。
??主管是个强壮的印度人,站起来比健伟高半个头。他见了健伟,立刻说,“走,我给你介绍一下。”就走出办公室,健伟立刻尾随。
??“这是健伟,他将加入我们的修理及油漆部。”健伟的主管扎克向同事介绍新来的同事。
??“中国船立峰号吧。”有人问。
??“对,健伟你将负责检验油漆质量,包括工前的安全检查,工人的操作规范,工后的质量检验。”扎克交待。
??健伟听到扎克喊自己的名字,定神听却没有完全听懂。扎克的英文卷舌音重,大舌头里好像含了块糖。发音很快,单词余音都被吃掉。他又习惯性地摇头。印度人说话头不断地摇摆,让健伟搞不清他在说“YES”还是“NO”(印度人摇头为是,点头为不,和华人正好相反)。为了假装听明白了,健伟说了几句“OK”。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等下问乔。正发愣,忽然听扎克说“好好提高你的英文。”
??“OK。”健伟连忙答应。他回头找乔,乔已经走远了。走出扎克办公室,从高处望下,那干船坞的水已经被抽空。船轰然跌落到底,像个巨人跪下来,顿时矮了一截。
??正式上班后,健伟发现,他的工作原来只是机械的体力活。当初给他的头衔是工程师,其实他的工作和船厂的印尼工人差不多,每天在太阳底下劳作。赤道上的日头,晒在人身上,简直可以把衣服烧起来。到处亮晃晃一片,让人眯着眼睛看东西。高压气,等离子切割器,起重机,滚烫的砂水,热上加热。健伟每天带着护目面具,穿上高筒套鞋,拼命出汗。晚上下班,拿下面具,皮肤被汗水浸得褪了颜色,皱巴巴的。虽然有一点点受到欺骗的感觉,但既然来了,也不想回去。有时反倒喜欢这样流汗的感觉,累到极点,头脑里空白一片,反觉得安祥。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他在上海时,有一大堆烦恼,现在他尤如生活在孤岛上,把过去的生活完全抛到脑后。为了多赚钱,每个周末他都加班。加班费是平常薪水的1.5-2倍。薪水打进存折,数字慢慢增加,赋予每一天生存的意义,而这意义简单,直接,实用,他不必多想,就觉得是好的。
??每天的生活都是机械地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唯一打破这惯性,让健伟从痴迷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是他的语言问题。他的英文不是不好,只是不习惯说。说出来的发音带着北方口音,让人弄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船厂的同事和健伟没什么好聊的。开始时,健伟不理会,自行其事,后来听乔在厕所里对人说,中国人英文差,会做事,但不会说话,很忿忿不平。也许是民族自尊心吧。以前健伟不认为自己爱国,可自己被当作民族的代表被扁损时,埋在心底深处的大国意识抬了头。他不知道因为他的自尊使他爱国,还是因为爱国而让他不得不自尊起来。他想和同事交朋友,想在公众场合露一手,想卖弄他的英文。那一点点的欲望又为他带来了烦恼。离开上海,为了躲避烦恼,而环境变了,烦恼跟了来,形式不同,实质却是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健伟不找烦恼,烦恼自己也会找上门来。主管扎克因为健伟语言上的缺陷,从来不和健伟做仔细认真的谈话。重要的项目和工程都交给本地的工程师。也许扎克的上级的上级,曾试图让中国工程师协助中国船只的修建工作,可落到实施的人那一级,因为语言障碍,没有有效的交流,也建立不起必要的互相信任。他们宁可让本地人做,也绝不让外国人做。厂里培训,开会,都用英文。健伟有点听不懂,心里慌,自己先已虚了,所以公司对自己的轻视,有苦说不出。那时,中国来的工程师还不多,他告诉自己英文关一定要过。其实几年后,中国改革开放,国力大增,大量的中国技术人才来到新加坡,造成了一股华语热。这是后话,但那时,健伟还不得不练习别人的语言,希望能在别人的土地上立足生存。
??为了过英文关,工作之余,他安排时间补习英文。每天下班,冲了凉,坐在电扇前看英文书,背单词。到底年龄快到三十,记忆力大不如以前。念过的单词,转眼又忘。一火,他发起狠,拼命地看,拼命地记。把自己折腾地像只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搞困了,不经意间,大脑开了扇窄门,知识像条汩汩的小溪,清凉地流淌进来。他抱着书横七竖八地睡过去。早晨上班,他捧着份免费英文报纸看,在车上一路看到船厂。晚上,他把电视机调到英文台,虽然听不懂也听着,通过画面猜度其中的意思。到了梦中,他用英文和同事争辩。他梦见他对主管扎克说,油漆工没穿救身衣,掉进海里会死人。醒来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后来想想,应该说“PaintingCrew”,而不是“Painter”。前者是复数,表示船厂大部分人都没符合标准。这段时间他是和英文干上了。
??来新加坡几个月,人瘦了一圈,也晒黑很多。他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发现自己可能好几天没说过一句话。工作以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认识的人。他执意用英文交谈,发现也没什么好说的。语言有时是一种思维方式,使用不熟悉的语言,连思维仿佛都停止了。
??“喂,你的电话。”好像房东来敲门。他有些吃惊。
??“电话。”房东口气不耐烦,他放下书去开门,房东已经走了。他走到客厅。电话被拿起来,隔在桌上。他不由地拾起来去听。
??“喂?”
??“健伟吗?我是朱平。我是朱平。还记得我吗?我找到房子了。”
??“喔,喔,喔……”健伟喔了几声,脑海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子。“我帮你搬家吧。”健伟连忙说。隐居似的生活节奏终于被打破了。他望望那电话。一个女孩,一个打电话来的女孩。无论如何,他终于有一个朋友了。和以前许多次一样,在一个崭新的城市里,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往往是女性。
??那时他刚到新加坡,新加坡的景色还没来得及看几眼,就忙着找房子,连续看了三个星期的房子都无法把房子敲定下来。不是他挑剔,完全因为他手头拮据,交不出押金。健伟从国内没带多少钱来--算给自己一点压力和赚钱动力吧--他本来以为来了就可以拿薪水,没想到,要等一个月才发薪水。为节约车费,健伟以等厂车的空地为中心,展开找房计划。可是新加坡大部分房东信不过从中国来的打工仔,坚决要健伟交了押金才和他签租房合同。这样,事情就拖着,公司订的酒店只允许员工住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推迟,健伟着急起来。
??那天他拿着报纸在上面划圈圈,踌躇着如何去自己要找的房子。天有点下毛毛雨。路上行人稀少。健伟等很久才见一人,连忙上去问路。那人听不懂中文,看了健伟两眼径直走了。正着急,忽然听到一个悦耳的女生在他背后问“要帮忙吗?”她就是朱平。
??因为在路上碰到,健伟很快把她忘了。现在等人家打电话来,才刚刚想起。也许长相英俊的男人和漂亮女人一样,对异性往往不太在乎。健伟对女人的不屑,也因为他以前的一段婚姻,可是那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他想起了朱平,对自己笑起来。也许这个世界对他有欠公平,但在女人方面,却让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得。
??“要帮忙吗?”朱平站在他背后问,他转过身看到一张微笑友善的脸。女孩留着齐耳短发,脸盘有点大,眼睛很亮,下面一对紧抿着的薄嘴唇,衬着微微向前突的下巴。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再仔细看,她穿着吊带背心,牛仔裤,下面一双无带的拖鞋,穿戴和当地人一模一样。健伟不由对她多打量几眼,想分辩出她究竟是新加坡人还是中国人。健伟把报纸递给朱平看,指着上面一行地址,问朱平是否认得。倒也巧,朱平也在看房子,去的也是那一家,他们就同行起来。朱平问健伟从哪里来,健伟本想说吉林,可嘴巴里蹦出来的却是“上海”。“上海?”朱平立刻换了上海话,倒暴露了她的原籍。健伟连忙澄清“我从上海过来。我在上海工作。老家吉林。”顿了顿又说“你们上海人,一遇到老乡,就说方言。”他对上海女人有一种偏见,觉得那群人既骄傲又世故,对于上海,他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憎恨。来到国外,遇到一个中国人也算是老乡吧。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朱平很健谈,并不生分,路上聊着关于上海的话题,短短一程路倒好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忽然见面的样子。
??房子看上去各方面还适合,与屋主同住。据朱平自己说,她来新加坡时才十七岁,算起来在新加坡已经七年了。因为朱平已经拿了永久居留证,由她做担保,才把房子租下来。男主人对健伟还不十分满意,因为马上要去美国公干,留下太太和孩子,又对健伟盘问许久。除了有朱平作担保外,健伟还保证自己能帮忙做点力气活,比如修修水管什么的,说了半天,方签下合约。从那里出来,天色已经很暗。朱平得意洋洋地大步走在前面。健伟紧随。走到他们刚刚碰到的地方。健伟建议不如一起去喝杯咖啡。朱平说她晚上不喝咖啡。见面时是巧遇,分手时不免想着如何作个告别。健伟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奔波了一整天急着回去休息。正犹豫,朱平好像了解他心思似地说“要还我情,不如替我搬家好了?”朱平写了个手机号码给健伟,“有空打电话给你。”健伟向她保证。那时他还没有购买手机,所以朱平抄了健伟租房合同上的房东的电话。两人在灯火阑珊中挥挥手,向各自的方向离去。后来工作繁忙,健伟就把那个承诺忘记了,没想到当时随口的一个承诺,让健伟不经意认识了朱平,而在后面的交往中,越来越发现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爱恨渊源。
??心里挂着件事情,健伟周末起了个早。他起床不久就收到朱平的电话,记下她的地址。健伟坐公车去。看见朱平已经把所有东西装了几个皮箱,零碎的东西也装了三,四个大纸箱,用封箱带扎紧。房间地板拖过了。纸箱堆在一起。颇有搬家经验的样子。
??搬家的货车后面是密封的。箱子全部放进去,还空出很多地方。驾驶座旁本来有两个位置,可是已经坐了一个女人。健伟想,许是司机的老婆吧。他挥挥手叫朱平坐到驾驶座旁剩下的另一个空位上。朱平往那里看看,摇摇头,和健伟一起跳上后车厢。两个印尼工人也跳上去,关了货车门,里面黑洞洞的,两个印尼人一边一个靠着车门,像两个门神。漆黑的车厢像个闷罐头,和外界断了联络,只觉得车摇摇摆摆,一会儿停,一会儿开,不知道开了多久。
??健伟觉得朱平身手敏捷,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倒有点无趣味。在黑暗中,他看见朱平席地而坐。不禁说,“你还挺行的呢。”
??“出门在外还能不行。习惯了呗。”朱平的语气中总有那么点得意。
??“第几次搬家了?”他问。
??“无数次。”
??“想家吗?”
??“已经麻木得不知道想不想了。生活本来就是一种状态。习惯就好。”朱平说。车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每个人都在流汗。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健伟看见朱平坐在地上,背靠着大纸箱,伸出两只脚拖得老长,和他印象中的上海小姐形象差别很大,不禁怀疑朱平是不是真的在上海出生,他随口问朱平:“你家住哪个区?”
??“在浦东。”朱平笑,“我是劳动妇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上海,而是出生在农村,我一定是农民。我常觉得自己前辈子是农民。”这次,为了搬家,她穿条破了个洞的牛仔裤,把T恤塞在腰里,扎根宽皮带,确实象干粗活的。一个紧急刹车,纸盒子移了位置,倒下来,压在健伟的脚上。朱平拉拉健伟,让他坐下来。健伟依言坐下,闻到朱平身上的汗臭。他想他自己肯定也是一样地臭。为避免这种尴尬,健伟打破沉默,“来这里那么久,英文一定好吧?”
??“那还用说。我教你。”朱平和他用英文说起对话,一路倒也忘了枯燥。健伟说现在上海流行爆炸英语学习,他对朱平说,你听着:
??"AFinnishfishernamedFisherfailedtofishanyfishoneFridayafternoonandfinallyhefoundoutabigfissureinhisfishing-net."(一个叫Fisher的渔夫星期五一条鱼也没有打到,后来才发现原来鱼网上有个大洞)
??朱平不示弱,让健伟再说一次,居然把整个句子用完整的发音完全重复了一次。两个印尼工人忍不住也小声嘀咕,他们浓重的卷舌音,吞掉了几个关键音,句子就变成了:
??"AselfishfoolfalloneFightafternoon,andfinallyhefoundoutabigfishinhisKitchen."
??(一个自私的傻瓜下午被打败了,可是他在厨房发现了一条大鱼)
??大家哄笑不已。车终于摇摇摆摆地停了,打开车门,面前的景色谁也不认识。朱平看了看记事本,大声说,对了,就这里。并且一挥手,招呼印尼工人动手搬行李。
??印尼工人把硕大的行李“呼”地抗上肩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看上去瘦骨零丁,却能健步如飞似地负重走楼梯。那是一栋年代已久的政府组屋,过道很黑,很长,两边开出无数个人家来。过道上堆满杂物,把本来就小的过道拥挤地更小了。有的人家门开着,透过铁门看,忽然看见一个赤膊的瘦条老人坐在里面也张望着他们,倒把他们自己吓了一跳。健伟想,新加坡也有这样的住所呀,而让朱平给找到了。可谓老马识途。
??房间一室一厅,没有和房东同住,虽然破旧,到底自由,健伟有点羡慕。朱平招呼工人把箱子堆在一边,付了钱,去开房间里唯一的一架窗式空调。空调很久没动静,忽然一声轰然巨响,喷出满世界的灰尘来,像老牛拖着快散架的破车,害人提心吊胆,不敢喘口大气。空气里混和着不知名的味道,健伟建议先开窗,热一点没关系,但不能被毒死。朱平说,随你吧,一边跑去厨房开煤气灶烧水。只听见“叭嗒,叭嗒”开电灯的声音,却不见灯亮。健伟转过脸去看,听到“扑通”一声,朱平绊上一团电线,跌倒在地上。他连忙去扶,朱平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凑着头检查膝盖上的伤口。
??“你妈见你这样子一定会伤心的。”健伟说。
??“习惯了。”朱平单脚跳着去浴室冲洗伤口,一边说“今天还以为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还是光荣负伤。
??“为什么老搬家?”健伟听到自来水的声音,隔着墙问。
??“和以前的房东吵了一架。反正到处都是家。你来久了就知道,这是真正自由的感觉,想住哪里都行。搬家也会上瘾,我上次住的地方离东海岸近,每天傍晚都能去海边散步。现在这里离武吉知马山近。改天我们去那里看猴子。”朱平在浴室里大声说。
??健伟笑了。他怎么会有这份闲功夫呢?
??两个人搬完家,找的房子只隔几条街。眨眼间,健伟来新加坡大半年了。健伟常去巴刹(巴刹是新加坡人对市场的称呼)吃饭,朱平也去同样的巴刹。他们见面很随便。常常是汗衫背心,宽短裤,下面一双拖鞋。男男女女人人如此。偶然见面,反比说好的更开心。一看见朱平蓬了个头,健伟就习惯性地在她头上拍一下。他长得高,看朱平就象看邻家的一个小妹妹。“最近好‘妹’?”健伟学新加坡人说话。
??“OK啦”朱平总是习惯性地应和,还调皮地摸摸脑袋。很长一段时间内,健伟都把和朱平一起吃晚饭当成生活中最高兴的事情。认识朱平前,健伟觉得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毫无乐趣,像独居洞穴的野兽,白天跑出去捕猎,晚上回来休息。而女孩是一味绝妙的生活调味品,她有种天生的精彩,能把天下所有事情当做话题来谈,自由散漫,天马行空,跑得很远,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朱平告诉健伟她很小就离开上海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念书,那时她连汤圆都不会煮。一次从超市里买好现成的进口汤圆,回宿舍放进水里,结果煮了半个多小时,汤圆外面烂了,里面的陷却还是生的。她拍拍脑袋。这样,我比其他上海的孩子早了至少五年知道煮汤圆前,先要把水烧开。
??健伟笑话她“连这也不会,就单枪匹马出来闯世界?”
??朱平不服气,她认为自己的生存能力现在已经非常强了。
??“用可乐煮方便面?”健伟取笑她。
??“又说。下次让你尝尝。”
??健伟摇摇头,“真难想象,你一个人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说到生存能力,健伟对朱平的自信真不敢轻易苟同。但是朱平满不在乎,很有以苦为乐的骄傲。据朱平说,她从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教会做神职工作。物质生活的简单让她更能享受精神生活的丰富。“教会?”虽然健伟对教会的印象是模糊或者无知的,但每次傍晚一起吃饭,朱平都兴致十足地向健伟描述教会里发生的事情,在她的描述下,健伟仿佛看见了不开心的中国民工、骄傲的新加坡年轻人、祈祷时晕倒的女孩、曾经桀傲不逊后来转变成虔诚基督徒的改造青年。在健伟看来,教会像俱乐部,一会儿出游,一会儿布道集会。朱平说话速度总比健伟快,而且健谈,所以话题总绕来绕去回到朱平关心的宗教问题上。不管愿不愿意,健伟受到一番宗教课的恶补。
??健伟喜欢听朱平说话的声音,也喜欢讲故事给朱平听,可是他讲的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死亡。健伟这样解释“我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长大后才发现周围全是故事。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独一无二的故事。也许悲剧更让人津津乐道。”聊着聊着,朱平会假装盯着健伟猛看,故意说“从侧面看你,你的脸真有轮廓。”被朱平赤裸裸地恭维,健伟害羞起来,脸涨得通红。朱平看健伟羞涩,更加起劲地逗引他。健伟本来喜欢低头,所以受到朱平“攻击”时,就低下头。朱平说,你一低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和忧郁。他原来也喜欢笑,可一笑,朱平又说,你笑总笑了一半,会让人生出怜爱。他知道自己是英俊的,但被女孩这样描绘着,却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又暗暗喜欢。新加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夏夜特别适合讲故事。两个人在异国他乡,无亲无故倒也逍遥自在。
??异国他乡缺少朋友,有一个朋友就容易走得很近。频繁的交往让他们很快成了知无不言的好朋友。健伟看得出朱平对他的喜爱正在逐渐加深,这种喜爱是女性对男性的欣赏和亲近。当他们几乎要真正接近的时候,健伟踌躇了,因为他现在还不可能去接受一份感情,任何人的感情。他在上海结过婚的,这次跑出来也算是全身而退,从旧日的生活中彻底出来重新开始。可是因为他和晓秋,他的合法妻子还没有完全办理离婚手续,在感情方面,还放不开去。如果朱平是个轻浮的女孩,只拿他做消遣,他觉得那又是好了。可是究竟朱平是怎样一种人,他却始终还不知道。从第一次婚姻经历中,他早明白,女孩面对世人的态度和她私底下的生活不完全一样。他在和晓秋没有结婚前,很希望接近女孩,占据她的所有生活,可是后来,经过许多事情,才明白,女孩就像画片里的雪,看上去是白的,而现实生活中,那雪往往染成了黑色,或别的颜色,不仅冷,而且毫无浪漫可言。
??其实从小学开始,他对女生就不陌生。在吉林老家时,同班的女生曾经偷偷地给他写信,虽然没有署名,夹了张满月照,他还是猜到那个女生就是班级里最漂亮的小姑娘。他约那个小姑娘早晨去花园碰头。那年,他送走了初吻。等他到了高中,因为长得高大,眉清目秀,一直是大家公认的帅哥,女生都喜欢和他一起做劳动,并年年在选举中选他为班长。他有过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让老师看见,说他早恋,可是因为他成绩优秀,连老师都偏袒他,说他有女人缘。这样的日子直到他来到上海才发生了一点改变。
??从家乡跑到上海,他不会说上海话,常常被女孩取笑,他模仿着学上海土话,招来更多的笑。那时,他认为这样的笑是善意的。后来他鼓起勇气追一个上海姑娘。那女孩是他在吉林大学时的同学。他刚到上海时,买了一大束花,非常夸张地去追求她。每天等在她的办公室楼下,被人叫做永恒的爱情使者而洋洋得意。他大声地向同事宣告他在追女孩。也许出于自信吧,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追女孩,可惜出师不利,她和他交往没多久,就和他分手了。交往中女孩从不让他见她的其他朋友,怕别人叫他“外地人”,他们也根本算不上男女朋友。他隐忍着上海女孩的跋扈和骄傲,最后彻底否认了上海女孩的价值,找了一个和他一样来自北国的晓秋。
??是,晓秋,她让他对女孩认识了更多,更多。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她几乎毁了他的一切。在女性面前他有一种自负,也懒得去追她们,好比盘子里的葡萄,伸手可及,也就懒得去拿。可是真的等到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挑的一个是烂的。没有比这种事情更让人懊悔了。最糟糕的事情,他开始怀疑起葡萄作为一个整体的质量来。而对于女人所谓的外表美丽和看上去的温柔,他都以怀疑的态度保守地估量着。
??他看着面前的朱平,带着观赏另一颗葡萄的神情。他逃避朱平热烈的眼光,却总是忍不住又逗引她。他被这一颗“葡萄”诱惑着。因为他没有办法逃避自己对赞美的渴望。每次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朱平都会得意地说,“看看周围的人,都没有你高,你帅。你来了,把新加坡所有男人都比下去了。”可是看着朱平热诚的样子,他又有点自责,常常说,“世界上不都是好人。”
??朱平听了,不解地反问,“那你是好人吗?”
??健伟摇摇头,
??朱平说,“说自己是坏人的肯定不坏。”
??他又喜欢这样地被信任着。
??在与朱平的交往中,健伟一直是被动的,他也情愿相信自己是被动的。有时他会问自己“你在做什么呀。”没有答案。他觉得有一点点愧疚,于是换了个想法“这是新加坡。”过去的生活离他好远。他是被抽空了来到另一个国度。空间上的距离让他自欺欺人地感到重生后的轻松和自由。
??就这样,在和朱平的交往中,一转眼,健伟来新加坡已经好几个月了,日子也逐渐安定下来。每逢周末,船厂的班车照开。船厂的工作季节性强。四,五月份时,航班多,顺道来修理的船也多。一到淡季,船厂就没什么生意。大批临时工回老家,等第二年旺季再来。健伟明白船厂的季节性,所以只要可以加班,他通常都去。反正,来新加坡不就为了赚钱。那天,健伟却在船厂出了件事故。
??船厂灯不灭,工也不会停。健伟去时,大批的工人们正在处理船只钢材表面预处理时产生的砂水。印尼工人本来就黑,混杂在机器里,变得像机器一样,黑不溜秋,肌肉纹在阳光下一根根爆出来,冒着油水。健伟感到一阵眩晕。健伟换了衣服,戴上安全帽。天气真热呀。
??“健伟,立峰号快完工了,有些地方的漆好像不到位,你去检查一下。”乔看见健伟对他说。
??健伟答应了,冒着太阳向那船跑去。
??油漆通常要刷三层。刷船壳外的漆,工人拿着油漆枪,通过高压,压出油漆。那时采用高压无空气喷涂工艺。涂料受到巨大压力,以每秒钟一百米的速度从喷枪小孔中喷出,与空气发生激烈冲击雾化,射在船体上。健伟爬上脚手架,仔细检查油漆厚度。他又翻进船内。船内本来不必刷漆,但是因为钢铁焊接部位上原来的防锈漆脱落,所以要补一层漆。健伟发现,有些油漆涂到管道上,他想叫人来把漆清除干净。工人都在船身外。没人应答。健伟爬下脚手架,戴上化学手套和面罩,提了筒稀释液,又爬进船体,用稀释液和沙纸把漆从管道上刮走。
??因为船马上要交货,这些细节上的作工,就变得相当重要。健伟的眼睛近视,尤其在身体疲惫,精神不振时,眼睛里好像放了块干布,把眼底的水分全部吸去,剩下干干的眼球,连转动都觉得疼痛。隐型眼镜的薄膜牢牢地吸着他的眼球,天又热,船舱里的温度和油漆的气味让他眩晕,一股焦灼之气自下而上,在他身体里翻腾。他拉下护目镜想透口气。正在此时,不小心,一脚踩在加压喷漆管道前的喷枪上,喷枪握把旁的扳机被踢开。滚烫的漆喷出来,喷到健伟身边的船壁上,反溅回来,一些漆的星末溅进健伟的一只眼睛。
??剧烈的灼痛立刻布满全身。
??他在船舱里大叫,捂住眼睛。拼命想看清楚出口在那里,可是好像面前彤红一片,本来还亮的,彤红转变成暗红,眼睛因为疼痛根本无法睁开。基于对以往目睹此类事故的经验,健伟连忙摸到船壁,沿着它跑出船体,下了脚手架,跑到水龙头边拼命清洗眼睛,洗得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眼睛也开始流泪。终于有一个印尼工人发现健伟,叫来了医护人员。
??躺在医院里,健伟的神志很清楚。船厂的工作向来危险,这种事情他以前见多了,可轮到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他在口袋里摸到一只幸运星,是朱平叠了放在他口袋里。他连忙握住,希望朱平的上帝保佑他安然脱险。根据医生的检查,幸好没有正中眼睛,只从旁溅进一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来看望他的同事说,健伟出事,扎克很不高兴。从中国请来工程师,检验质量,保证安全,没想到工程师自己出误差。在新加坡本地人眼中,中国人和印尼人差不多,来船厂做苦工,拿几百块薪水,倒没什么,现在,健伟拿着工程师的薪水,技术上不见有特别的专长,英文又不行,扎克就觉得不值。这个质量检验的工程师职位完全可以由新加坡人做,何必千里迢迢找个外国人。这些话,健伟听了心里明白。扎克发了通脾气,部门今年的安全奖也因为这个意外而没有希望获得。健伟想这下他在公司里更没有地位了。人在医院里,那心极端地寂寞和忧虑。
??几天后,健伟独自出院。朱平本来说好要去接他,临时有事没去。健伟提着他的手提袋,搭公车回家。一路上,他从车窗望出去,树叶在烈日下显得白晃晃的,路中央的花丛好像也染了层白光,热得失了颜色。车开过了一个天桥又一个天桥,那路却是没有尽头,在烈日下煎熬着。偶然看见一两个路人在路边行走,顶头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在脚下,步伐显得特别小,仿佛绝望地走着一条走不到尽头的长路。到了家,拐进自己的楼群,却发现朱平已经在等他,立在楼前的杂货铺旁。健伟心里涌上一阵高兴。
??“没事吧?”朱平问,用手摸摸他眼睛上的纱布。
??“小伤。没事。”健伟说。把朱平的手拿开,因为眼睛还有点痛。
??“对视力有影响吗?”
??“应该不会吧。医生说不会。”
??“你做的是什么工作,怎么会受伤?”
??“船厂。没什么,受伤是家常便饭。这次是意外。”健伟说。他想朱平肯定从没去过船厂。
??“我煮了枸杞鸡汤。”朱平举了举手上拎的一个瓶罐。听到健伟说没事,她也特别高兴,“给我们的病人好好补一补。”他们说笑着一同上楼。健伟的房东不在,朱平让健伟躺下休息,到厨房随便找了一个锅热鸡汤。香味传来,很让人兴奋。健伟躺着,第一次从下望朱平的脸,好像回到了母亲身边,不免有点亲近的意思。他横靠着枕头,想把朱平拉近了,可是朱平反推开他的手,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
??“你的家具好少。就只有这一个箱子吗?”朱平好奇地问。
??“我的东西少,哪像你们女孩。”健伟说,朱平不相信似地查看四周。
??“哎,你真的在念英文啊。”朱平看见桌上的英文书。拿起来随手翻看着。“原来真的是用功的好学生。没瞎吹呀。”
??“英文不好才补,哪像你,国大高材生。”
??“你没念过大学?”
??“就你念过。”健伟笑,也不生气。
??“人家认真问你呢!”朱平也不疑惑。
??“怎么会没念过呢。”健伟怕朱平真相信,立刻澄清。
??“啪”,一张纸头从朱平翻的书里面掉出来。
??朱平拾起看,纸是宣纸,被书夹着有点泛黄。上面贴了张树叶,旁边写了两个字“晓秋”。“这是什么”朱平问。健伟有点变色,“一叶知秋”,健伟搪塞。朱平也不追问。看见书旁边还有一个印了健伟头像的杯子,她举起来看。少年时的健伟很胖,杯子壁的弧度让照片看上去更加地敦厚和老实。“真不像你呀,原来你小时候长这个样子。”朱平吃吃地笑。
??“去黄山上买的。”
??“你去过黄山?”
??“小姐,你是不是侦探呀?”健伟伸手又想拉朱平靠近他,朱平刚张口想说什么,房东回来了。健伟侧耳听。房东响亮地走来走去,好像急匆匆地往厨房走,一会儿来敲健伟的门。“煮东西呀?!”房东一脸气呼呼的样子,看见朱平在,眉头皱了起来。她是个细瘦的新加坡女人,丈夫到美国公干,一人带着孩子。健伟知道她为人挑剔,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向她解释“热一点鸡汤,很快的。”想想又补一句,“今天我刚出院,朋友来看我。”房东不响,走了。忽然,又折回来。推开门,对健伟说,如果要煮的话,不如加房租。因为当时说好,只出租房间而已。健伟看了一眼朱平,说“好啦,你不是说加5块钱吗,我多给一点就是了。”
??朱平去厨房端了鸡汤回来。
??“煮一次5元钱。”房东跟在后面说。
??“什么,一次5元钱,你也太黑了吧。”朱平说,进了健伟房,想关门,房东顶住门“你说什么?”
??“你太黑了。”朱平不假思索地重复一次。
??两个女人没几句话,就把彼此惹翻了。房东想把门拉开,冲着房里说,“不能有访客的。你这样,我不能把房间租给你。”朱平硬是关上门。“砰”的一声,又响又尖锐。“开门,这是我的家,请你离开”房东在门外大叫,一边“砰砰砰”地敲门,敲门声像冰雹,砸得健伟眼睛上直冒金星。“我要报警了”房东威胁着。
??可是任凭房东怎么折腾,朱平就是不理会。健伟还从来没有看到朱平发这样大的脾气。房东用英文骂,朱平不服气,也用英文隔着门骂。健伟想劝解,无奈插不上话。过了没多久,外面没声音了,又过了没多久,有人敲门,说话的声音却是男声。健伟奇怪地看看朱平,朱平奇怪地看看健伟。朱平打开门,一看居然真的是两位穿制服的警察。他们进来二话没说,先问“谁是屋主?”健伟想新加坡的警察管得可真多,而且行动速度也真快。被警察一问,站在后面虎假虎威的房东连忙说是自己。她要朱平立刻离开她的家。朱平辩解道,她的朋友健伟租了她的一个房间,付钱的,这个房间就是健伟的。大家往健伟处看。健伟一只眼睛蒙着纱布,心里想一边是自己的朋友,一边是以后还要住在一起的房东,有点两难。他开口说英文,大家没听懂,也就乘机闭口不言。不用健伟解释,情形很明朗,一个是屋主,一个是租户的朋友。警察正色的要求朱平离开私人民宅“小姐,请在15分钟里离开,否则我们要你和我们回警察局备案。”强龙不敌地头蛇。朱平不得已只能答应离开。
??健伟陪朱平下楼,朱平把地上一个可乐罐一脚踢得很远。健伟看看朱平,问道,“你一个人怎么能在新加坡呆那么多年?你的脾气很大呀。”朱平却笑起来。“你呀,太傻。想一下,你是房客,也是她的客户。你走了,还能找到房子,可是她呢,少了房客,也就少了经济收入。现在她狠,可是她自己损失了自己还不知道。”朱平咄咄逼人的神态,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被警察监督着离开,反而认为让健伟的房东留了案底,而自己偷乐着。“你要学会争取权利。”朱平对健伟说,并做了一个手臂拉下有力的姿势。健伟无奈地笑笑,有什么好争的,房子是人家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被赶出来的还是房客。
??健伟虽然病着,却是顿顿到楼下打包饭菜上来吃。房东和她的孩子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里,边吃饭边看电视。赤道国家白日很长,日头从窗户里亮晃晃地照进来,他就死睡在日光下。电扇开不久,让房东在外面拔了插头,说电气的东西很容易坏。有时一觉醒来,浑身是汗,抬头看看永不黯淡的日光,心中生出了无望。听到外面细细唢唢房东和孩子走动的声音,心悬上来,怕他们敲门。等房东终于送孩子去上学,心才掉下来,觉得这日光更静了,让人不知道要做什么。原来白天和黑夜一样会变得如此漫长,而这白比黑更可怕,因为人是清醒的,看得到自己心里的每一寸寂寞。他从不去客厅看电视,平时只在六七平米的房间里呆着,呆腻了,他想背背英文单词,可不一会儿,又在满身大汗的燥热中,再次地昏睡过去。
??朱平常打电话来,健伟握着那话筒,觉得朱平的声音象小溪中的水花,温柔地跳跃着。他喜欢听朱平讲话,所以总逗朱平继续地讲,直到看见房东走来走去,注意他时,才轻轻地说再见,轻轻地挂掉电话。有时房东不在,朱平偷偷地溜进来,给他送一瓶自己做的鸡汤,挑着眉毛冲他调皮地笑着,有股不让我来我非来的气势。因为害怕房东忽然出现,朱平来不久就告辞,她关门的声音很特别,总是“咔,咔”两下,两个保险锁一个个地锁上。然后“咣铛”一下响亮的铁门声音,接着便是女孩远去木屐的蹄踏声。朱平常劝健伟要信主,因为唯有神才能给人带来平安和喜乐。那喜和乐,都是朱平来看健伟时带来的,而她一走,这喜和乐又落空了。
??熬了两个星期,正当病假休完,健伟准备返回船厂工作时,他又病倒了。那天他洗了冷水澡,开着电扇睡觉。午夜后,开始发烧,喉咙干疼,浑身无力。他想起朱平讲的一个故事,圣经里有一个人,上帝为了让他顺从,让他经历无数的坎坷,才终于归顺他。健伟一个人在黑暗里,感到恐惧,来自对神灵的恐惧,和对生与死的恐惧。他对自己说,不要相信这些迷信,可是只要一闭起眼睛,眩晕就让他感觉自己在一个无底洞里旋转着坠落。是不是上帝在惩罚他?他躺在上海的医院里,晓秋冷冷地看着他:
??“你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你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上海的医院,华山医院,那里有一个花铺。他看见晓秋和一个男人从那里走过。她是他的老婆。她经过医院而不来探望他。那个男人是谁?他怎么又生病了。他得了重症肌无力。母亲笑着和他说再见。母亲也不要他了。他的肌肉将一块块坏死,然后,他寂寞地躺在床上,可怕地死去。
??他从梦中惊醒,天怎么已经亮了。一看闹钟,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他懊恼地叫了声“见鬼”,把闹钟扔到角落。勉强振作起来,准备赶去上班,听到“砰,砰,砰……”敲门声。房东总是这样来敲他的门。健伟走过去,一个踉跄,把门打开。
??“你已经超过十天没有付房租了。”房东拿着一个单据向他要钱。
??“喔,忘了,我下去取钱。”
??“十天了,十天在家,都没有去取钱。你们中国人,个个都这样。”
??“我们中国人怎么啦?”健伟觉得这个声音不是自己的。
??“你每天在家里,用水,用电,我没有加你房租。你却不缴房租。”
??“我怎么不交了?
??“你交了吗?”
??健伟看着面前比他矮了几乎一个头的瘦小女人,一股怒气涌上来,卡在喉咙口。“我现在就去取。”他恨恨地有点赌气地去拿ATM卡。
??“以后租房子不能再租给中国人。”
??“你说中国人什么事情,中国人怎么啦?”健伟突然蛮横地说。
??“现在没有人把房间租给中国人。”
??“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房子。”
??“我给你钱,这个房间就是我的。”健伟顶起来。
??“你凶什么,我要叫警察了。”房东到底是女的。健伟高高大大,发怒的样子把她吓坏了。
??“你敢叫。”健伟也火了。
??房东真的去拿电话筒。健伟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它夺了下来,用力一扔。他觉得自己北方男人的那种霸道忽然出现了。他就是一个在中国北方黄土地上长大的大男人,还怕区区岛国的小民。他发怒着,因为激动而说不上话来。“你!!!”
??“操你娘的。”健伟大声骂,电话咣铛掉在地上,碎成两半。话筒里的黑芯子和电线头露出来。
??被健伟一吼,房东立刻从一个恶妇人变成了受欺负的,胆小不堪的小女人。她紧张地瞪着他,因为恐惧而发抖。她站着不敢动,孩子也吓坏了放声大哭。健伟想着要去上班,去取钱,去看医生退烧,忽然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瘫倒下去。他想,这里的太阳要把他逼疯了。
??说也奇怪,这件事情后,房东对健伟多了份尊重或者说是敬畏。她在健伟发烧时,请来自己的私人医生为他看病。健伟想起朱平说过的话,新加坡人大部分还是善良的,虽然自大,但还尚有同情心。等烧退后,健伟看见房东有点不好意思,说了些寒喧的话,房东也不接嘴。不久房东的丈夫回来,立刻要求健伟搬走。这次是健伟自己也被赶走了。
??健伟不久就开始找地方搬家。有了一次经验,找房子也比较容易。他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处,房东是新加坡单身男子。健伟一厢情愿地认为房东是男的会比较方便。签好合约后,他步行把自己的行李分两次运了过去。他开始想像朱平搬家无数次的心情:人如浮萍,处处可为家,而处处又不是家。
??男房东常不在家,健伟也少了个监视。房子很脏乱。房东的房间窗户总是开着,下雨时雨水溅湿了床单。健伟好心替房东关了窗,没想到反而惹来不快。房东说,水就是势,不要挡了财气进房。看来,新加坡迷信势力还很强。除了自己,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生活套路。
??新的房东和朱平最大的区别就是,朱平常常帮助健伟,而房东总是向健伟借钱。房东做蔬果批发生意,从欧洲进口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出售。不知道最近经济不景气,还是蔬果生意有问题,房东老向健伟借钱。如果再次搬家,可能还遇到不如意的房东,所以健伟忍着。加上工作上的劳累,也让他变得随遇而安。时间久了,健伟忍不住催房东还钱。
??房东常常发火,却还是找健伟借钱。他整天抽烟喝酒,脾气坏,却真真实实地烦恼着。好像满世界和他过不去,而他和满世界作战。两个男人有时候一起喝酒,房东向他叹一番苦经。新加坡生活压力大,政府抵制福利制度,如果自己没有办法赚钱,最好早点死掉。房东的房子贷款还没有付清,借大耳隆(放高利贷者)的钱,蔬果生意时好时坏,东西卖不出去,整箱整箱地倒掉。如果还不了债,房子已经抵押,连住处也没有。这个近四十的男人似乎真的一无所有。坦诚相见,健伟反倒多了份理解。同样是男人,同样一无所有,他不免抱着能帮则帮的态度。况且住在这样的人家,健伟少了寄人篱下的窘迫。穷人有时候比富人多一份宽容。而健伟不过希望一个安定的地方,让他可以放放心心去上班,回来自由自在地休息。
??健伟有时下班回来,看到电梯上写着“ODollarPDollar”(欠钱还钱)就疑心房东又出事了。房东苦着脸,吞吞吐吐地向健伟暗示让他的情妇陪健伟睡觉,以此还债。当时健伟不同意,那个女人自己跑上来了。
??这个女人,彩莲,健伟时常见到。她和房东一起回来留宿。健伟第一次见到彩莲,就知道她是中国人,虽然她说话和朱平一样带了点新加坡腔,但她的面孔饱满,身材高大,绝不似南方人的小样。她脸盖了层厚厚的妆,但仍看得出是一个清秀的美丽女子,那眼神,含着风月场中的世故。健伟和彩莲打过几个照面,没说上话。平常深夜,健伟在自己房里看书,听见房东和彩莲在房间里的声音,心中有种冲动打电话给朱平。也许朱平在上网吧,电话线总不通。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恨彩莲,好端端的中国女人怎么和他房东这等货色在一起。这个女人也让他无法安睡。他为彩莲不值,又因此看不起她,所以房东暗示让彩莲陪健伟时,健伟马上回绝了。
??房东去马来西亚催债那阵,彩莲一个人跑来。她买了瓶酒,要和健伟对饮。健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样做。彩莲自己取了酒杯,为健伟和自己满上。健伟想,就喝一杯吧,喝了一杯后,又喝了一杯。彩莲是美丽的,一个放荡的女人往往是美丽的。她的张扬在于她的毫无顾忌。她的目的明确,不像朱平犹犹豫豫,仿佛想要又拉不下面子似的,让人感到虚伪和虚无。朱平还是自以为是的青苹果,而彩莲已经完全成熟,她的胴体,在她明确的欲望中张扬开去,散发出诱人的光彩。恍惚中,彩莲坐到他身上,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脱掉上衣,从容地让他看个清楚。她是看着他的,他只能低头,而他低头,就无法不看见她的身体。自从他结婚后,他知道他再也放不走跑进他怀里的女人。一股热流在他小腹扭动。他实在忍不住,就咬上去。只要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健伟很快在彩莲身上花光了借给房东的钱。他觉得与其让新加坡人糟蹋中国女人,不如中国人自己来糟蹋。他为自己的行径找着合理的理由,理直气壮起来。
??等房东出国回来后,健伟起先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房东和彩莲却像没发生什么事情那样。日子又变得和往常一样。而健伟已经无法专注地看英文了。他想到,东南亚一带性文化尤其昌盛。他甚至想到了新加坡的芽笼,也就是公开营业的妓院。可是,经济上的拮据,最后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寂寞时,被重新开启又不得不收起来的欲望让健伟想到晓秋。想到他和晓秋在上海的亭子间里缠绵的一个个夜晚。可是每当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身影,他就立刻止住。并且自觉地看一下手臂上的伤痕,好提醒他他曾经受到的伤害。他宁愿这样孤独着,也不愿意回忆往事,更不愿意容忍自己对往事有一点点的眷恋。
??彩莲像女鬼那样每晚来的那段日子,健伟没有去巴刹吃饭。为了朱平,他买了一个手机。那段时间他把手机关了。等彩莲回到房东那里后,他想起了他的手机,去看时,发现语音信箱已经满了。在新加坡,只有朱平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所以不必听,也明白朱平找了他很多次。
??再次见到朱平,仿佛从一个阴暗的洞穴里出来透气。朱平仍然在他们常坐的地方吃饭。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兄弟,近来可好。”
??朱平看到他,脸上绽开笑容。她的头发上夹了支发夹,看上去很俏皮。“呀,你终于又出现了。”朱平把他拉下来坐在旁边。健伟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而朱平却停留在原处,和原来一模一样地傻笑着。
??“眼睛可全好了?为什么不给我回电。以为你又生病了。新的房子还好吧。”朱平问了一堆的问题。
??“终于有一个人关心我的死活了。”健伟感慨。
??“工作上还好吧?”朱平关心地问。
??“还好吧。我们男人总是靠出卖劳力谋生嘛。”健伟随便地回答。
??“女人不也一样。辛苦地念书,然后走上社会。”
??“你们女人是坐在金矿上的。”
??“金矿?”朱平起先还不明白,硬要追问健伟这话什么意思。
??“你坐在什么上面?”健伟提示。
??“椅子上呀。”
??“……”健伟暧昧地不言语。
??“呀!!”朱平忽然明白了,脸涨得通红,显然有点生气。
??他们“重逢”后的第一顿饭吃得默默无声。健伟偷眼看朱平,心里暗暗拿朱平和彩莲比较。他背后有朱平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和朱平交往时,透着那么一点不屑一顾。朱平以前能逗得他神魂颠倒,让他联想翩翩,但在和彩莲做过比较后,他对朱平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屑了。
??朱平像只敏感的小动物,立刻感受到健伟对她的变化,所以对健伟消失的那段日子,避讳不谈,算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因为没有交谈,就没有解释,没有解释也谈不上谁对谁有牵挂了。朱平不说话,健伟也跟着沉默。健伟沉默时低着头,好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在妈妈面前认错。朱平又忍不住安慰他。可是每当健伟说淫秽的话,她便像尊严受到侮辱似地突然沉默不语,把话题生生地打住,让健伟明白他冒犯了她。而健伟不知为什么故意任性着,存心气朱平,非让她进入他的状况,要把她从女神变成女人。他把每个谈话都引向与性有关的笑话,终于让朱平生气了。她说,“健伟,你怎么生了场病就变了。”
??“哪里变了?”
??“不知道。”
??“你不喜欢我了?”健伟故作小流氓样子,嘲笑朱平假扮正经。
??朱平的笑容不见了。她对健伟说
??“我觉得你真的变了。变得真让人讨厌。”
??“其实生活就是饮食男女。”
??“也许吧。”朱平点点头。她想了想又说:“健伟,我要念神学课程,所以以后你可能碰不到我了。我在教会吃晚饭。”
??健伟点点头。他知道朱平的脾气。近期内他见不到朱平了。心里很有点愤怒,也没办法。因为他从吉林农村来到上海城市,对上海女人仔细观察过。她们不会全心投入,也不会完全抽身。既主动又矜持。让男人放心不下,又无可奈何,最后自动地慢慢回转过来。健伟因为了解,所以不肯认可。他绝对不勉强朱平。
??已经适应船厂工作的健伟,下班后百无聊赖,又自尊着不去巴刹吃饭。正闲得慌,接到朱平的电话。他想朱平大概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就重新自得起来。在电话里讲故事给她听,一聊聊上几个小时。他觉得朱平也许还在生气吧,电话那头总没有声音,而健伟依然在讲。讲别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为了引起朱平的注意,他还告诉朱平自己得了绝症。是一种叫做重症肌无力的病。病发作时,肌肉一块一块地萎缩,然后心脏萎缩,直到死亡。他很努力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怕朱平说要睡觉,挂他电话,不由地更加说些荒唐的事情。朱平起先不相信,后来慢慢也有点相信。因为一次朱平在电话里问健伟是不是要小佩帮他诊断一下。小佩是朱平国立大学念书时的校友,念的是医科。
??朱平说,小佩告诉她,这种病很罕见,患病者男的居多。病的潜伏期可能有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是一种很可怜的病。健伟见朱平真的相信,又死不承认,说是骗朱平的。朱平倒自作聪明,在电话里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以前老讲死亡的故事,你心里有心结。你不要再躲避问题了。”
??朱平一直劝说健伟去教会,让神帮助他脱离困境。而健伟表面上答应,每次临到要去了,便又推托身体不好而作罢。后来健伟给朱平打电话,朱平的反应很冷淡。朱平说,他根本不是诚心诚意的人。说话半真半假,答应的事情也不照做,令人讨厌</TD></TR></TABL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