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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ristina99

[狮城随笔] 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底层生活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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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38:5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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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宋失踪四天之后,我才忽然想起,应该跟河南人老阎说一声。老阎仍然是一


开着车一边接手机,他说:你那朋友,说好的跟我联系,怎么人影都摸不着啦。可急坏


了。我只好掩饰说小宋临时回家了。老阎说:这么办事可不行,事都耽误完了。前天有


台湾人,看好了牛扒城项目,要谈。嘿,人都找不着!人家说了,和这样的人还怎么谈


作,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吧,就算你看我面子白忙一回。人都有三灾八难,谁都绕


过的。老阎很警觉:老兄,咋这消沉?不是有了难处吧?我说:哪的话,没有。老阎说


你我虽是新交,可不要见外,是不是缺钱了?缺就说话,借给你我放心,借给别人那就


白送。这北京城,我就没遇到一个还钱的。我说:我不缺,我缺的,你也不见得有。老


笑了:你呀,天马行空啊,我这思维跟不上你。得,哪天咱北京饭店喝咖啡吧。
    小宋错失了一次机会,但我还是为他庆幸,老阎不是在应付。难得他在大生意


空隙中还留意了这件小事。大奸大恶我们见的多了,已经不以为怪。人的小小一点善
心,

反而让我们不大敢相信。我想,只要有老阎的这份心,小宋的成败不在一城一地的得
失。

也许,他能撞开的唯一的一扇门,就在老阎这里。
    我不由想起了老黑,心里痛。在等待录用回音的时候,我抽空去了一趟方庄小


。我想要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了不得的许诺,值得老黑背信弃义一回。看过后,却


失望。这里好像也是个拆迁安置区,并不是什么豪宅。看样子修起来已经有些年了,房


略旧,草坪也不干净。我懂了:老黑并不是因为承担不起吹牛的代价而食言的,而是根


就不想兑现这诺言。哪怕就是市郊的一间平房,他也不会为我白白掏钱的。如今,朋友


要有用。可是,老黑过去,并不是这样的。80年代的时候,拿到一笔小小的稿费,他都


和我还有老白分享。那种有福同享的喜悦,是可以掏出心来的。现在,在他名下说起来
有2

亿多的资产,一日两餐吃在外面,每顿起码要两百多,他却不会再为昔日的朋友割一片


下来了。
    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了。老黑,就让他守着自己的奶酪沾沾自喜吧,他还不懂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许以为,财富可以万年,良心一钱不值。可是,


这种人,哪里会想到,在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哪一家哪一户,是今天还能靠着五十年前


财富过日子的?
    我走在方庄开阔的马路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一种处境,你可以用另外的眼


来看。我固然是前有险阻,后无退路。但在这个不知还有多长时间的等待中,我也是个


全超脱了的人。我不用向任何人负责,我没有任何社会身份,我不用向上司谄笑,我不


“朝九晚五”地奔走,我还可以在路边铺张报纸,无牵无碍地晒太阳。我是自由的。这


是自由啊。“自由”这个词写在纸上的时候,是何等的美好。那些曾使我心仪不置的的


壮学者们,你们所说的自由,它不在别处,它就我这里。我正在尽情地享用它。
    我现在唯一的牵挂,是小宋和露露的命运。这已经是春天了,阳光很美,杏花


梨花次第开放,就像朦胧的云团飘起在墙头。路上的陌生行人都没有什么心事,他们的


上有微笑。你们两个人,此刻能看到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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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39:22|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狮租房
(18):<FONT title="2004-11-10 04:35:01">25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不是我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天,但是我始终觉得从那一天
起,

我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早春的北京,天很蓝,看起来是没有尘土的。上午,我走出小
区,

要去使馆区北面的京东大厦去面试。一家由公司包下来的杂志,我今天要见的是公司的


总。
    在长城饭店下了车,过天桥,到京东大厦只有几步路。我在公车上,一路打了


数遍自我介绍词的腹稿。但是,当我走进京东大厦时,我就知道了,这次面试是不会有


么结果的。我完全来错了地方。就像一句俄罗斯谚语说的那样:大象走进了瓷器店。大


里,电梯上,出入的都是二、三十岁的白领精英。因为日常环境的熏陶,神态全不似凡


。在严酷的商业圈里,35岁以上的基本就是废物了,我这个等量级的,等于是老爷爷,


怕只有管理这个大厦的老总才会与我相仿。
    公司在二十几层楼上。穿过几个办公室,我被带进了总经理室。房间里的气氛


很熟悉,华丽,优雅,坚实。老总是个年轻人,温文尔雅。他把我的简历找了出来,看


一会儿,提了几个问题。比如,能否掌握电脑,有否发行网络,组稿能力如何,有何前


性考虑之类。我回答完毕,见他脸上稍有失望之色。斟酌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个杂
志,

过去投入的太多,现在人手不能加多,却要咸鱼翻生,全面提升它的状况,所以需要有


个前卫的、多面手式的主编。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显然这工作不大适合您。我刚要说


,他却又说道:我决定请您来面试,不是因为您简历上的情况符合条件,而是太不符合


们的要求了,所以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昨天在想,您来求职,一定是有您的把握。我敬


您的勇气,所以想过,只要稍稍接近我们的条件,我就会优先考虑您。但是。。。我打


了他,说:我理解,我过去也是坐在您这种位置上的,但是我没有您宽容。他笑笑,说


您别太失望,北京的机会多。不过,您让我悟到了一些新东西。我刚要起身告辞,他忽


又很诚恳地说:咱们说一个题外话,我对您这个年龄的人,不怎么了解。我家里,我的


事,还有我过去的老师当中,都没有您这个年龄的人。我有时候想呀,不知道你们这一


上哪儿去了?我反问他:看过《骆驼祥子》吗?他疑惑地点点头。我就说:这一代,都


长安街蹬三轮呢。他一愣,双手撑着大班台,仰头大笑。笑罢,起身与我握手道:谢
谢,

认识您,挺高兴。他将我送出总经理室,跟办公室里一位胖胖的小姐低声说了两句,便


我说:好吧,老同志,回头见,让我们的于小姐送送您。走到电梯口,我对于小姐说;


娘,您就甭送了。于小姐友善地一笑:我得送您下去,老板的话,我得执行。下到一
楼,

我正要跟她告别,于小姐却指了一下另一边:老先生,您这边走。她带我走过一个玻璃


廊,拐了个弯,不像是通向外面的样子。我就问:我们要到哪儿去?于小姐说:老板说


,您这阵儿回去,准赶不上饭时,让我带您去吃工作餐,完了再走。我停下了脚步。小


有些惊异:怎么啦?我此时也在想,是啊,怎么啦?我的尊严不想去,我的胃却很高
兴。

好吧,好吧,我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白领食堂,比麦当劳也差不了多少,白领们排着队,从领


台前依次走过,挑选自己想要的菜和主食,最后还有饮料----牛奶、橙汁、可乐、豆
浆,

可以任选,然后在收银台刷一下专用卡,就结了帐。
    我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坐下,小于也端了自己的一盘坐在我对面。我吃得比较

快----自打住进地下室后,我还没放开肚子吃过,包括露露请我的那回。小于吃得很斯


,泛泛地跟我聊着,哪里人啦,住哪儿啦,什么时候到北京的,等等。我已经吃完了,


开纸巾刚要擦手,忽然心里涌起了一个我一生中最卑劣的念头。我问:小于啊,这顿饭


是您掏钱吧?小于说:不是,我拿的是公司专门接待外人的卡。我说:那我就。。。再


点儿了?小于迟疑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说:您看,我都忘了这个碴儿了,我再给您打点


吧。
    饭后出来,在大堂里,小于跟我握了握手说:老先生,您慢走啊,有时间再
来。

我说:姑娘,谢谢你了,也谢谢你老板。我不会再到京东大厦来了。小于眨着眼,站在


儿没动,一副非常纳闷儿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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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39:4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title="2004-11-10 04:35:20">26
    
    走出大厦,来到路口,东三环上正气势磅礴地涌动着车流。我看见了路对面有一


坚实墩厚的大厦,透出不事张扬的富贵气。潘婷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面。它叫什么大厦来


?莱温斯基酒店?莱温斯基大厦?不,不对。人老了,弦儿也调不准啦。我远远地看着


。我知道,它楼下的小花园入口处有一块牌子,写的是:专用花园,非本店住客请勿入


。没有岗哨,没有铁丝网,所有的门都是温柔地敞开的。但是,你不能进。
    我走上过街天桥,俯在栏杆上看,莱温斯基大厦仍在我的视野里。脚下车流如


,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们的奔弛呢?从天桥上走过的,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莱温


基大厦的人,是从不走过街天桥的。专用的路,会送他们直接走进天堂。
    我在桥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18岁那年,我在


下,深秋的夜里蹲在野地里“看青”,也就是守护着已成熟的庄稼,以防被人偷盗。有


夜,天很冷,我蜷在谷草捆的缝隙里,露湿衣衫。谷草的霉味儿浓浓地包裹着我。半夜


,邻队的一个看青汉子找到我,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别硬挺着啦,到我家睡会儿
吧,

没人看见。在黑暗中,汉子摸回了家,叫醒了老婆:别点灯,我把七队的**领来啦,在


家睡一会儿。城里的孩子,瞧可怜的。朦胧中,他老婆坐起来,但猛地又缩了回去,不


意思地说:我就不起来啦,没穿衣服。接着又吩咐老公:把柜里那条新被拿出来,给孩


盖吧。汉子诺了一声,拿出被子来,对我说:这是来亲戚的时候盖的,干净。你睡吧,


傍亮我叫你。那一晚,我睡得香,新被子浆过的被里散发着香气。那女人的模样我看得


大清,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其实不该叫我孩子的。往事如烟,在繁华的街头,


些记忆猛然地冒出来,毫无必然逻辑。如今,不会再有人叫我孩子了。那个年轻漂亮的


媳妇,也早该老去了。我们都在老去。
    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从京东大厦回来,我去收发室交房钱,之后又坐


一会儿。天完全暖了,大门口的棉门帘被取掉了,暖风直入。收发室里静悄悄的,老板


在鲁花的床上睡午觉。鲁花坐在柜台后,对着镜子拢头发。她把铁发卡咬在嘴里,专注


看着镜子,样子很妩媚。我拿起一本柜台上的旧杂志来看。这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

本80年代的《读者》,那时还叫《读者文摘》呢。我随意浏览着。鲁花拢好头发,看看


说:念过书的人,就是好啊。我说:有什么好?鲁花说:瞧您啊,不用工作,闲呆着,


好。我说:你也可以呆着嘛。鲁花就笑了:我要是呆着呀,全家都得饿死。我说:我是


不到工作。鲁花说:瞧您说的,您是不想干。这北京城这么大,还能没您干的工作?我


时无言,想起了过去在公司,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锁,恨不能永不上班。但是现在,


渴求的就是这枷锁。谁能给我这副枷锁呢?谁能够?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不一会儿,大门哐啷一响,一个声音飞了


来:我回来了!
    我和鲁花同时站起来,老板也醒了过来。是露露回来了?
    收发室门被推开,果然是。风尘仆仆的露露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那个姐妹。


露看见我,百感交集。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激动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老师,老师
呀。。

。我连忙安抚她说:回来了就好,是放的,还是捞出来的?露露的姐妹说:亏得您送信


,都送到遣送站去啦,捞了三回才捞出来。我问:姑娘,在里边,还好吧?露露眼里慢


涌出隐约的泪光,咬了咬下唇,说:挺好,真的,挺好。就是干活儿。。。就是。。。


突然控制不住,扑在了我的身上,双手死死的抓住我,头靠着我的肩无声地饮泣,声音


抑而又凄楚,一面呜咽着说:我,就是。。。想妈啊。。。想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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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1:4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29
    
    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感觉不错,当年的小记者锐气仍在。放下稿子,我说
:这

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了,我考虑了不止一百遍,已经有答案了。潘婷很感兴趣:哦,你


说。我说:不就是中国知识份子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园吗?潘婷坐正了一下,催着我:


,你说吧。我说:因为缺钱!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彻底堕落了。我说:我本来就地位


下,还能怎么堕落?潘婷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有点玩世不恭?受什么挫


了?我说:我从来正正经经做人,却活得不如鼠窃狗偷的人,你还让我怎么正经?潘婷


:你看看,知识份子的毛病来了吧?活得不如人,反而怪规则不好。大家都是在一个规


下游戏,你没玩好,怎能怨别人?我说:先不说别的,就这35岁以上的全是废物,没人


,这规则也有理?你说过了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说: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总有它的


理。我还快35了呢,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吗?我说:你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怎么可


人人都像你?潘婷说:我的一切都是我争来的,没借过别人的光。我说:那没出过国的


么办?没上过大学的怎么办?谁都像你“谈笑皆奔驰”,那的确是不可能,但总要让人


。潘婷有点不屑:你就爱耸人听闻,这年代,还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婷啊,你这后花园,它的确是好啊。
    争论到半夜,潘婷说:我看你累了,咱别聊了,你洗洗睡吧。还有,人家褓姆


小,你可别瞎开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在想,这一套房子里,今晚睡的是两个阶级的人
(小

褓姆不算),刚刚争论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争论,能有结果吗?昏昏然中,一头栽入了


乡。于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晨曦满屋,去洗了脸走到客厅里,小褓姆早把早餐备好。她


我说:叔叔,你先吃吧,潘姨还得再睡会儿呢。小厅的餐桌上,面包、黄油、煎蛋、牛


和几瓣切开的橙子已经摆好。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褓姆说:俺叫翠花。我说:
哦,

翠花,一块儿吃吧。翠花说: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面包是我刚去门口店里买的,新烤


。我说:那我就用啦。翠花说,面包我可买得多啊,你别剩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


讶:扔了?翠花说: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我吃惊地用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这就,这
就。

。。扔啦?翠花掩着嘴笑:叔啊,你怎么跟赵本山似的?我自知失态,连忙坐下,说:


怕,吃不了,我带着走。翠花又笑:你真是逗,你是干什么的,演小品的吗?我们家平


也有男的客人来,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们,说他们是绣花枕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我


,她就对你好,还请你在我们家睡觉,别人哪能啊。你说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


还一股子地窖味儿,这要搁别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撵人啦。我轻吁一口气,说:我昨


上农村拍电影啦。翠花眉毛一动:你真是演员哪!这时,忽听潘婷在我身后说:你又逗


家小孩儿!
    早饭后,潘婷在处理一个紧要的传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园坐。一会儿,栅


外的小路上过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有五十多岁了,女儿二十五、六的样子。走过栅栏外


,她们停了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那母亲转向我,毕恭毕敬地问:请问老同志,这房


里面结构怎么样?我说:可以啊。那母亲又问:洗手间大吗?我一下明白了,这是来看


子的,把我当成户主了。我连忙说:不小,有窗户。母亲又说:玻璃窗好像是单层的?


说:不是,是双层的,新工艺,不容易看出来。哦,母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要


什么。那女儿示意赶紧走,母亲却执意要问。争了两句,母亲以更为谦恭的态度又问:


驾您啦,您住进来多久了?有什么质量问题吗?我一时难以回答,只感觉这一问一答
中,

我俨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见那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不忍,便站了起来。那母


赶紧说:您老可别站起来,我这姑娘要结婚啦,想买套房,工薪族啊,攒点钱不容易,


多问问。我心说,幸亏昨天我把房子的情况摸了个透,不然准要露馅儿。那女儿面子上


不住,也不看我,一个劲儿催母亲快走。那母亲训她:急什么?问问也不丢人,攒一辈


的钱都给你们,还得再付按揭30年,不问个心里踏实,行吗?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惶


,想想既然潘婷能买,估计错不了。便说:您放心,这房没什么问题。买小点面积的更


,图的是个精致。那母亲就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老太太谢了我,两


就走了。那母亲羡慕、谦卑的目光不知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心里反复念着


什么是尊严?钱!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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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0:05|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27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屋内所有的人。就连硬心肠的老板也为之动容,他在屋里
走来

走去,不知所措。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露露只是抽泣,拿着纸巾擦眼
泪。

我劝慰道:孩子,出门在外,自己得保重。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老板也凑过来说:


是,别哭啦,不都过去了吗?走,我陪你去洗个澡。鲁花抹了一把眼泪,白了老板一眼


:歇会儿吧你!走,露姐,我陪你去。
    露露下去洗澡了,收发室恢复了平静。窗户敞开着,春天的气息涌进来。院子


,有几个孩子在嬉戏,他们在唱着一支很老的歌谣: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
一。

。。歌谣声里,生活是和平的。他们处在一种保护之中。我生出由衷的羡慕:谁给了他


这样的安宁与幸福呢?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厚厚的棉门帘不见了,冬天消逝无踪。从这一天起,走


里能听到露露欢快的歌声: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辣辣。。。听到这歌声,那些小小


鸽笼里,人的心复活了。地下室的冬眠成了历史。
    几天之后,小宋也有了消息。这家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但原因大不一
样。

一天,老板接到看守所的一个电话,告知小宋犯了点事,被关15天拘留,到期就放回
来。

老板连忙问:他犯了什么事?看守人员说:反正不是大事,大事还不早就追到你们那儿


了?是轻微流氓罪。老板接了电话,跟我叨咕着:轻微流氓罪?这小子干嘛了?说着,


瞟了鲁花一眼。听到这个消息,我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小宋目前的状况虽然不
好,

但强过下落不明。15天,捞他出来也没有意义。我只在心里咒着他:日你个小宋,害我


心这么多天。轻微流氓罪!是啊,干了什么了你?这回到底谁是伪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看书,偶或出去面试。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奔跑


半天,从崇文跑到海淀,谈十几分钟,然后接受宣判,拿回求职资料。我出发时,就能


料到该怎么回来。某日下午,又白跑了一趟回来,走过潘家园,想起了潘婷,在路边店


她打了个电话。潘婷很高兴,说:老兄,隐居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我说:写作。


婷说:真羡慕你呀,我眼下还得把生存基础砸实,砸实了才能开始写作。你这是住的哪


啊?我说:潘家园。潘婷说:怎么住那儿了?我顿了顿说:搜罗点古玩,守着这古玩市


不是方便?潘婷说:古玩?嗳,我说,你是越来越保守了,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多像


五四青年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会儿又弄古玩了。我叹了一声说:我自己也快成


玩了。潘婷说:这么着吧,我刚弄完一个策划,四天,收入六万。累了,不干什么了。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晚上咱们聊聊,我爱人不在,你就住下吧。一个人在北京漂,吃不


住不好的。今儿二月二,咱们吃饺子,我这就叫褓姆动手。我支吾着,不知该不该答
应。

潘婷说:嗳,来不来?你痛快点。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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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1:1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title="2004-11-10 04:35:43">28
    
    潘婷提前下了班,在潘家园古玩市场门口接上我,直奔北三环外她的家。坐在


马车上,从车前窗看出去,北京真是天地一新,纤尘不染。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远离了


。宝马就是宝马啊,此刻的潘婷,昂扬而内敛,犹如资深骑手驾着坐骑狂奔。我此刻也


一种巴尔扎克式的豪情:大道如青天,高架路旁桃红柳绿,哪里还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碍


我禁不住赞道:够过瘾的啊。潘婷说:你说这车?没错,启动起动时感觉特棒,但是吃


啊。
    潘婷家是那种不带电梯的小高层,房子在一楼,后窗外有个小花园。进门后,


看到屋里有什么豪华饰物,但感觉上却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向我逼来。潘婷说:这房子不


么理想,缺个仆人房,我只图它位置好。我问:怎么着,是光脚还是换拖鞋?潘婷说:


等,袜子臭不臭?你们这些中国男人真是不可救药。我留学几年回来,中国的厕所都不


了,男人的袜子还是臭!她叫来褓姆,吩咐找来了一双干净袜子。我脱下脏袜子,褓姆


去处理了。
    坐在沙发上,我左看右看,又朝落地窗外张望,一边就问潘婷这房子的基本情


。最后终于明白,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是从哪儿来的了。是地板!深红色,平如镜,光洁


玻璃,我起身蹲下,用手摸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嘿,怎么处理的,这么好。潘婷说:


兄,到我家怎么研究起地板来啦?我看你是越来越迂了。起来吧,喝咖啡。香味儿飘起


,我嗅了嗅,真是久违了。起得身来,我看了看窗外,说:到后花园坐,怎么样?潘婷


然地说:走吧,自己端着,买一楼就是为了这个。
    这私家花园其实也不小,足有40平方,绿草如毡。潘婷拉了两把宜家出的那种


怪的折叠椅,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平台有护栏,杯子可以搁在上面。我说:你要在草


上搞个太阳伞,摆上铁艺桌椅,多方便,小偷也偷不去。潘婷笑了:你就胡说吧,这里


哪有小偷?此时斜阳照下来,草坪像镀了层金黄的膜。看身边,佳人,咖啡,豪宅栋
栋,

草坪边缘还有一圈童话式的白色木栅栏,这使我产生了极强的恍惚感。我忽然明白了,


婷说的“人,上去了就下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到这儿,便说:你找我来,是聊文


。可是坐在这样的地方,还聊文学有什么用?潘婷说:你就是爱走极端,大概你一生成


是它,败也是它。我说:不是我走极端,是你走到了极端上。你这一处房就不小了,那


别墅更大吧,还有两部好车,还砸实什么生存基础?你这还不能放心生存,像她
们。。。

我一指正在给草坪浇水的女工。。。她们怎么办?潘婷说:我和她们没有区别,都是靠


动吃饭。我这每一块钱,都是诚实所得。所得多少,决定了生活水平。他们有她们的恐


,我有我的恐惧。她们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学校,我的呢,是贵族学校,你知道要用多少


,将来出国还要用多少钱,不砸实行吗?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这三房两


,我今晚住哪儿?睡书房吗?潘婷说:书房褓姆睡。我说:让我睡客厅?潘婷一笑:睡


儿子房间。我说:让我和你儿子挤一床?潘婷乐不可支:我这回相信你还是个王老五
了,

真省心哪。我儿子上的是贵族学校!礼拜天都难得回来。我慨叹道:朱门,你这才是朱


哪!潘婷撇撇嘴道:我不过是劳动所得,不像你们,贷了款花天酒地。
    晚饭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饭,饺子很香,使我感到,不管有多少资产,潘婷还


活在人间的。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个“叔叔”,给我添油加醋,饭桌上一派暖融融


家常气氛。饭罢,小褓姆收拾完,躲进了书房,把门关了。潘婷走过去,敲敲门,推门


小姑娘说:我和你叔叔谈话,关门干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11点半给叔叔放水洗
澡。

我连忙说:到时我自己洗,自己洗!潘婷忍不住了,靠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你腐败都


败到我们家来了,可不是你自己洗,谁给你洗?我也红了脸笑:那就。。。误会,误会

    潘婷笑够了,说:你可别给我出丑了。我前两天看《读书》,随手写了个东
西,

你看看。她去书房拿了一份打印稿,我看了一下标题:中国知识份子的精神家园在何处


我深感意外:哦,你对这个还感兴趣?</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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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6:1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37
    
    当天晚上小宋回来得很晚,其间老板跑下来问了我几次,怕小宋再出什么事。


让他放心,对他说:小宋不傻,能进局子的都不会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进局子的,才


傻子。果然,到了11点半钟,小宋回来了,没回屋子就跑来向我汇报。他疲惫不堪,但


上洋溢着喜气。我急着问他:老阎那儿怎么样。小宋说:暂时没什么机会,但老阎帮我


了份工。我奇怪:你还会去打工?小宋说: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学会韬晦?我


这工,也不算离谱,也在餐饮业,说不定还有利于事业。我好奇地问:总不会去端盘子


?小宋说:也差得不多,门童。我更惊奇了:你当门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点儿是吧


我说: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点头哈腰、摧眉折腰事权贵?小宋说:人要是


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边开门,一边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爷我是孙子,但是不要哪


让我做了大爷。心里也就没什么了。我说:在哪儿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说:鸿基


厦地下一层。老总您可别去,丢人现眼哪。带个小帽子,像个蛋糕盒子,穿件红衣服,


带着金穗子,这不就是小丑吗?我就笑:像法国将军了。小宋说:一定要留个影,将来


孩子看,为了给你们搞原始积累,老爸连小丑都干过。我说:你这就对了,你得学克林


,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说:好歹挣个住店钱。不过我看老板有点良心发现了,这两天没


催房租。我连忙给小宋倒了杯热水,把话岔过去了。
    阳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转机。从人心底爆发出来的一股不甘毁灭的力
量,

渐渐在变得强劲。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热好像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基石。红尘滚
滚,

终究还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装,结上领带,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没给我答复的杂


社,在张自忠路,一栋两层的洋楼里。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段祺瑞的执政府,小院里古


参天,房子饱经风雨。走过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编辑部。一踏进门,我就知


,又来错了地方。满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奇装异服,发梢微黄。大家说的都是音乐的专


术语,我连半句也听不懂。小毛孩子们在忙着看稿,打电话,做平面设计,还有俩人在


像。没人注意到我。我在沙发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来的杂志看。原来这个《当代物
语》

杂志是一本流行音乐杂志,版式花脸呼哨,娃娃脸似的。里面的文章倒还能看读下来,


看不懂,无非是“哇噻”、“呕呀”、“卖糕的”之类。
    这时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孩看到了我,从写字桌后起身施施而来,很客气地问我


老先生,您找谁?要给孩子买杂志吗?这女孩约有二十五六年纪,穿一条样子怪怪的棉


裙,发梢也是黄如麦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编辑


主任碧柔。我就说:碧柔小姐,我是来求职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样子:您到我们这


来?我说:是啊,你们上个月不是招副主编吗?我的资料早寄来了。碧小姐问了我姓
名,

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终于在废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着资料,过来在沙发上坐下,


我说:是这样,人我们是要招,但是您这资料收到后。。。您可别见怪啊,我们都以为


恶作剧。我就说:碧小姐。。。她赶紧截住我说: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着又说:哦,


个,碧姑娘,怎么会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内:你看,我们这是个专门面向中学生的流行


乐杂志,您怕不大合适。您比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说:郭兰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


牛眼还大:什么?郭。。。我连忙补充说;还有,宋。。。小碧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行


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视代沟的存在。这工作,您不合适。我说:不是给中学生办的吗


有那么难吗?小碧说:我们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费者心理啊,这一段有什么流行趋
势,

有哪些热点人物,出了什么绯闻,小孩们在追捧谁,得了如指掌才行。盲人骑瞎马,那


得掉沟里去?我笑笑说:我这瞎马今天就闯你们这来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


我们自己。您看看,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记,没两下子,谁也镇不住。所以这副主编,


们老找不着。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类,问道:他们都是。。。京城名记?这时只听满


子的人好像都在打电话,有人在问:赵本山吗?这礼拜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有人在喊


不行不行,我马上要去接张惠妹!还有人在下令:那个梁咏祺的脑袋,处理得不行,重


做!我叹了一口气,对小碧说:我还以为是个语文杂志呢,物语!行了,没事儿,从松


里赶过来,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不要紧。我在


老年娱乐》认识个人,要不要帮您推荐一下?我无力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年人了,就


娱乐了。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


的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


翠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


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


。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


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


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背


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
来,

原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
“编

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


:《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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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6:3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title="2004-11-10 04:37:46">38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
我的

每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


,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
面,

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


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


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
聊。

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


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
万,

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
多。。

。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


: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


对。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


来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


前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


”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


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


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


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
笑,

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


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
吧。

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


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


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


。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


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


了。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


天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


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


: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清


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


绕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


,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


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


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


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
蠢。

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


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


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


。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


世界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


宋和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


赎: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


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


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


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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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8:11|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title="2004-11-10 04:38:56">41
    
      [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


起行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


来,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
礼,

我毕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


彼特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藏,


比我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是有止


的。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小学时


,我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的水兵。他


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们。除了一


时的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家。我没有想
到,

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


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


像找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


着他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张


,直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么公


不公平。
    这样的结局,有的读者会认为太平淡,太不能满足期待。有这样想法的人,我


测还很年轻。你们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会有灿烂的郁金香,假以时日,你们会摘到它。


却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期待。在我年轻时下乡的地方,田野里有一种


色的野花,蓝的,像乡间孩子的眼睛。他们朴素、卑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摘去做饰
物。

年复一年地,它们开了又谢。你们也许会问:这样的花为什么要开呢?有一个真谛就在


里:大多数的生命,就是这样卑微,就这样平淡无奇。它们却永远要生,永远要长,永


与波澜壮阔丝毫无缘。
    地下室里,是小宋、露露、鲁花与唐山兄弟在暗夜里给了我温暖。他们在生,


们在长,也许一生都在处在都市的最边缘。可是他们却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分了一


给我。这不就是我的收获吗?这不就是路途上最灿烂的郁金香吗?繁华总会褪尽,当我


瞑目的时候,照耀我们的,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总


一天,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临走之前,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他还要继续煎熬,


比我更需要热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许这会构


他争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我不想这样。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还长,总有


处会是坚实的土壤。小宋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后的夜里,当他


惫地从餐厅下班回来后,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谁来


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绿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也没有戏谑之语,她就像


时候倚在村头的土墙边,送兄长去远方打工。她的那种平静,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


的依恋。我明白,远离父兄的女孩,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挡住风雨的墙。她虽然


会了玩世不恭,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她平静地朝


挥着手,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银杏。谁能说她不美丽呢?谁能认为她


高贵呢?她的胸脯丰满坚实,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是母亲的胸膛,神圣


不可亵玩。我把《浮士德》送给了她,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这个由我命名的未来的孩


,我祝福他,永远永远,不要在暗夜里走路。
    老板袖着手,看着我远去,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国里,还会继续


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住过这


,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她内心妥贴满足。一


经她手登记的住客走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他曾经


给她一些杂志。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她不知道,这个人曾


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


跑,大清早就出去了。他们无暇来送我。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默默无闻地,没有任何


雄感。他们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注意到
的。

但是今后,我知道了,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们美好的梦,


有无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但他们不会消失。卑微的花永远


田野中开着,枯死或者甦生。
    别了,松榆里地下室。别了,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


,地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他们有痛苦,也有欢乐。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是母亲


育出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但是,


经的日子,就像隐蔽的树根,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
    车渐行渐远,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挥着,挥着。。。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
下,

是一面旗帜在飘。。。
    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是啊,我到哪里去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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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11-2004 08:47:41|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40
    
    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


创。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
卦,

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


《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


见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


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
思,

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


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


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


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花和老板


疑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


:我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


,放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


的东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您


的,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伙子


蛋糕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出头了


?我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问:老
师,

您咋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该早点儿走


去。露露燦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


怀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


饭钱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


抗能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


品和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
涯的

、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底里


弃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
预示

着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


说: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
来,

你不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


再说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


看了《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
儿,

试用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


施舍,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我


了想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信您


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
厅,

赊了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


。两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


。两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台


您?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


难过。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好了
酒,

三个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得,这是


呀,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我看看两


,心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搞好团结。露


忽然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下头去,强忍了


。小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来我的牛扒城搞起


,我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颤颤地说:老师,


管您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


。小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


总,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


朋友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


友。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就


干了,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吗?


露说: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露露乖


地答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


娘》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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