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ize=4>新的家<br> <br> <br> “家”对中国留学生曾经是另外一种概念。家里没有丈夫妻子,没有父母儿女,只有几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朋友象一家人一样,互相扶持,度过在澳洲的最初岁月。组合这样一个相对稳定的“家”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早期留学生人人都有一部冗长的搬家史,甲搬过十次,不算多,乙搬过十五次,也不多,丙搬过二十次。<br> 刚来的二十多天内,我连续搬了四次家。直到第四次,才有了一个象样的“家”。<br> 第一个住处是导师给安排的。房东(应该叫二房东)是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男的在读硕士,女的行动有些诡秘,从来不说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工作。她有无数个英文名字,给了不同的洋人。我不知道这样做为什么,总觉得其中有点不寻常的原因。果然,每天都有叫着她不同名字的不同洋人打电话找她。这是后话,不提。<br> 来澳洲的一个星期后,我坐在第一个家门口的汽车站等车。这辆车直接到市中心,再换一辆车就可以到学校了。交通还算方便,只是汽车二十分钟才有一班。一个中国女孩到我住的地方敲门。我走过去问:“你找谁?”她说:“我叫储岚,是原来住在这儿的,回来拿信。”一口北京话,听着真亲切。我给她开了门,她从一堆信件中挑出自己的,上下打量着我:“新来的?”我说:“是。”她说:“你怎么会住在这儿?”听那口气,好象我住进了黑店。储岚说:“这两口子缺德,在这儿住的人没有超过一个月的。看,”她拿起那一堆信件,收信人都是不同的名字。“你看,都搬走了。”<br> 她说这家女房东是导师到中国时认识的旅游小姐。小姐很有本事,就凭这么个交情,把她没读过大学的丈夫弄到冯先生麾下读研究生,自己也跟着来了。目前他们正在办假离婚,然后女的和别人假结婚,弄到身份再离婚,然后再和丈夫复婚。这一串真假结离弄得我眼花缭乱。储岚又补充,女的那么风流,怎么可能和男的复婚!除了这些,真正威胁房客的是他们不合理的房租,两室一厅改做三个睡房,反正中国人根本不讲究厅不厅。出租两间房,收的租金已经够交房费了,二房东白住。还有诸如克扣伙食费电费电话费等种种伎俩。 “赶快搬家,别住这儿了。”储岚说,“我看你老实,才这么劝你。”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一天都不能呆下去了。<br> 储岚说她有个朋友的房客刚搬走,没准那有空房。说着拉起我就走,大有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豪侠之风。<br> 第二个住处是一对夫妇带一个小孩,男的读博士,女的陪读。住房只有一室一厅。博士生面有难色:“按规定我们的住房是不可招租的,如果你有特殊困难,可以先住两个星期。”(按澳洲的租房规定,一室一厅的房子只许住两个成人)我在通往厕所的过道里暂时安身,夜里听见哗哗的撒尿声,总是有些尴尬。想着两个星期的期限,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一到日子我马上就搬了家。后来我发现,他们那里一直有房客。认识博士生时间久了,才知道他一开始说的话属外交辞令,先观察一段时间,好就留下,不好就请走。到底是博士生,办事有板有眼,深不可测。<br> 储岚又把我介绍给另一个朋友,那人马上要搬家了,储岚让我和她凑合挤两天,等她一搬走,就是我的屋子了,准确说,就是我的床位了。那个房子,天哪,四间睡房住了二十多口子中国留学生。整天人头济济,来来往往。厕所如中国的公厕一样又脏又臭,满地尿水。厨房堆满了锅碗瓢盆,洗过的没洗过的。炉子上四个灶眼永远在煮着东西。做饭洗澡和如厕都要排队。我和那位陌生“朋友”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屋里还有两个上早班或下夜班的女孩,整夜出来进去,悉悉索索。只住了两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这里绝对不能住。<br> 我去找储岚。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心里踏实,我想和她一起住。储岚说:“我没意见,但是要和与我同住的两位男士商量。”很快她告诉我,那两位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还没搬进去,我已经感到了温暖。<br> 这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小楼,有一百多年历史了,里面已经改装成几个单元,住着五六户人家。沿着破旧的楼梯拾级而上,二楼正对楼梯口的那个单元就是我们的家了。进门是一个过厅,狭长。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是小索的卧室,也是大家的餐厅。旁边是一间睡房,我和储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小赵睡在门后头,用一张布帘遮着。房租八十元,大家平摊。<br> 房子特别破,天花板水渍斑斑,一下雨好几个地方漏水。厨房里半尺长的耗子白天也满世界乱跑。洗澡是煤气加热,要在厨房的一个小匣子里塞进钢蹦水才变热,洗澡洗得正痛快,会突然凉水浇头——钱用完了,洗澡房里便传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大姐,大姐,快给我塞两个钢蹦儿。”<br> 家里除了床和桌椅,还有一个拣来的电视。电视大则大矣,显象管却只剩了一种颜色,红色,整天浸泡在红海洋里还凑合能接受,最累的是银屏分成两截,头在底下,脚在上面。正赶上汉城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终日守在电视旁为头脚颠倒的中国运动员加油。<br> 不管生活有多么窘迫,总是充满笑料。大家都是从北京来的,讲起北京话,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经历了那几次搬迁,这是真正的家了,温暖,快乐。<br> 每天晚上,四个人围在饭桌前各讲见闻,吃得兴高采烈。灯是昏黄的,昏黄的灯光集聚了暖融融的气氛。我们是合伙吃饭,每人每周交十五块钱,连吃带生活用品都够了。女的做饭,男的采购,周末小伙子们带上小行李车到弗来明顿农贸市场,八块钱一箱鸡后身,十几公斤,两个星期都吃不完。还有两三块钱一箱橘子、苹果或西红柿、青椒。有时我们几个到海边玩,顺便拾回一些海带,海螺炖来吃。不过海带总是太硬,海螺沙子太多。<br> 吃不了的东西送给对门。回来时又带了一包他们吃不了的东西。对门住的是广东来的留学生。一室一厅住了十一个人,男多女少,只好混合着睡。留学生男男女女床挨床挤在一屋的多得是,见怪不怪。广东人的睡房里放了五个床垫,客厅里放了四个,中间只留下了走猫步的空间(这种“编制”后来衍生出一些缠绵悱恻的故事,是后话)。他们中间有医生,工程师,还有一个《花城》的编辑。编辑常来我家下棋,我们戏称“花边儿”。后来不知什么人告发,房屋中介所来人警告:房客严重“超编”,限令一天遣散多余房客,否则将要起诉他们。十一个人里好多“黑人”,一个也不敢留下,一天之内全部销声匿迹,再也没有联系。走了这帮朋友,我们的生活单调了不少。十年后,因为写作,认识了一些文友,突然发现“花边儿”也是其中之一,在悉尼已经小有名气。<br> 储岚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她到悉尼不过比我早三个月,却知道坐什么车去什么地方,如何找工作,哪里卖便宜货。有问题问她,准能得到答案,象一个内容丰富的悉尼生活字典。储岚是外贸学院毕业的,又会讲英文又会做生意,但是她的要求很单纯:找一个澳洲人结婚,高低不论,先把身份搞定了再说,所以她主要的工作是找对象。<br> 在澳洲要找一个真结婚的男人是很不容易的。储岚见了不少澳洲人,每次都似乎成功了,我们都举杯为她祝贺,但不久又无声无息了。曾经有一个人来接她出去过几次,并已谈婚论嫁,说得和真的一样。我送了一个大提包给她作结婚礼物。后来迟迟不见动静,男人好久没和她联系,储兰打电话过去,是个洋女人接的,自称是他的女友,一起生活五年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对储岚的伤害有多深,储岚继续过着单身的日子,继续契而不舍地找对象。<br> 小索三十出头,看上去还是二十多岁精壮小伙的模样,一身紧绷绷的肌肉,走起路来脚弓子象安了弹簧一样轻巧。他原来拿过北京市少年体操冠军,后来又在体师当体操教练。小索的脑袋和身体一样灵活,自己的看家本领绝不能受委屈。他不象其他留学生一样,没头苍蝇般到处问工。他把电话簿黄页上“俱乐部”那一栏的纸页一沓撕下来,拉上储岚去打电话,储岚会讲英语,他不会。家里没电话,到公共电话亭,一家一家地问要不要教体操的,还真有几家说看看再说。小索到了俱乐部,二话不说,先来几个徒手翻,干净利落脆。有几个俱乐部当下就要了他。<br> 在俱乐部教体操挣钱并不多,视有多少学生而定。十来个孩子,一人一次交两块钱,也就这么些了。小索是有心计的,周末从来不休息,说是去“窝轮贴儿”(义务工作)。“咱这叫吃小亏占大便宜,先窝着,窝着窝着赶明儿不就轮到咱贴上人家了吗?”小索说的没错,几个月后,他常常“窝”着的警察俱乐部为他办了移民,属于雇主提名类别。警察多硬气,一办一个准。小索算是早期留学生中最幸运者之一。<br> 小赵最年轻,二十出头简直就是个孩子,所以我和储岚都不在乎和他睡在一间屋里。比起那些男女抵足而卧的集体宿舍来我们“正规”多了,小赵睡门后头,门敞开来可以挡住半张床,再加上一张布帘,门后就自成一个小天地了。因为黑暗和逼仄,布帘甚至都很少拉上。小赵不会照顾自己,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愁吃住,已经很满意了。但是没人替他洗衣服,脏衣服都塞在床底下,他从国内带来一箱衣服,都换完了,又从床底下翻出脏的找比较干净的穿。他的工作也不好,给人擦洗机器,一天挣四十块钱,还不是天天有活干。一时看不出他能有多大出息,但是有一天他信誓旦旦地说:“等着吧,十年之后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商人。”后来他果然如愿了,自己开了两个商店,当了大老板,那时离他的誓言还不到十年呢。<br>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索得到了“永居”身份,正在把妻女接来;储岚又准备和什么人结婚(但是后来又没结成);我的家属陪读也办得差不多了。我们退了房子,各奔东西,这个家终于散了。<br> 来澳洲的第二年,丈夫老宋带着两个孩子来陪读。我们租了一套房子,又恢复了以往有丈夫妻子儿子女儿的家。我是幸运的,绝大多数读英语的留学生身份无定,还过着半漂泊的生活。因为我有一个象模象样的家,吸引了许多单身朋友来来往往,在艰苦的生活中重温一下家庭气氛,享受一点家庭温暖。而我,在享受真正的家庭生活时,却不时想起那个帮我度过澳洲最初岁月的临时的家。<br></FONT>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5 19:39:43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