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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incn

[狮城随笔] [推荐]余秋雨封笔之作:《借我一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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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3:3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记本也没有找到,哪里还会有什么字帖?
我不知那本颜真卿的《祭侄帖》到哪儿去了,脑中又浮现出
叔叔当年在福州路旧书店柜台前微微颤抖、小心轻问、隆重捧持的
动作。
当时叔叔并不知道颜真卿祭侄的史实,但我相信初次接触的
神秘感应。帖子刚刚打开,一种千年难逢的气韵在向他召唤。后
来,他持帖而问、伴帖而行、傍帖而眠,当然早已懂得帖里的一切。
今天,我这个侄儿捧着《祭侄帖》反祭于他,似乎觉得其间
有一种故意倒置的天意,一种悲情浩荡的预设,一种英雄人格的
反馈。我也因此在游动的墨迹间找到了一种能够阐述他生死选择的
精神图谱,听到他在三次割脉后对我的最后嘱咐。
面对毁坏盛唐气象的叛臣逆贼,文化大师颜真卿全家都举起
了刀戟。他亲自率兵抗逆,堂弟颜杲卿被逆贼脔割,连遗体残骸都
无法完整。侄子颜季明也被杀害,留下的只是一颗头颅。但朝廷对
这样的烈士却不闻不问,只得由颜真卿自己来祭。这样的祭文,怎
能不大气磅礴、感天动地?
颜真卿撰写这篇祭文时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后,七十六岁的
他还在另一个叛将前不屈不挠,壮烈捐躯。在一个混乱而血腥的
时代,一代文宗成了一代英雄,而且还拥有一个英雄的家庭,这实
在是中华文化史上最珍罕又最响亮的一页。我相信叔叔对于这篇祭
文的很多词句,都会晨昏吟诵。那么,此刻也让我来复诵一段:
......
土门即开,
凶威大蹙。
贼臣不救,
孤城围逼。
父陷子死,
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
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
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
移牧河关。
泉明比者,
再陷常山。
携耳首概,
及兹同还。
抚念摧切,
震悼心颜。
方俟远日,
卜尔幽宅。
魂而有知,
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
尚饔!
我几次想把这篇祭文翻译成现代散文,但实在无法放弃这种
一顿一泣、一步一哭的恸人节奏。里边有些句子,例如“天不悔
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如能借来悼念叔叔,我想
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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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5:42|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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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革命意志的衰败,因此要用极端主义的方式来重振雄风,这
便是“狂妄派”的出现。
能打倒的都已打倒,那么如何来确定新的革命对象呢?“狂
妄派”的目光,从政治领域转向专业领域,从头面人物转向中间人
物。
在“狂妄派”看来,一切专业活动都必须否定,用极端主
义的政治标准把它们一一批臭、碾碎;同时,一切中间人物都
必须鞭笞,用极端主义的政治标准将他们一一侮辱、威胁。
用“狂妄派”的话来说,已经打倒的一切都是“死老虎”,而
大量没有打倒的普通教师、一般职员,则是隐藏起来的“活老虎”。
理由是:他们在抗日战争时期没有去刺杀日本兵,竟然苟活了下
来;他们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没有奔赴延安,竟然留在了上海;他
们在民不聊生的时代还在学校里领薪水,而没有把薪水捐献给贫
苦大众;他们在解放之后分不清两条路线,没有与刘少奇、邓小
平展开斗争……
“狂妄派”绝不认为除了政治斗争之外还有别的社会生活,除
了政治身份还有别的个人身份。一个人如果不关心政治,一般的造
反派会批判他麻木不仁,“狂妄派”则会断定他是伪装麻木,因此
很可能是间谍。他们确信,很多教师的学术论文中埋藏着政治秘
冗、起事信号他们肯定,各种朋友交往、文人聚会都是在进行阴
谋联络、复辟谋划。
正好,那时中央宣布,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到一九六六年“文
革”的十七年,文艺界和教育界都被实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
是两大反动专政的叠加之处,因此黑上加黑,没有一线光明。按照
这个逻辑,凡是十七年间在文化、教育界活下来的,都是有罪,都
要天天请罪,如果上过讲台、写过文章、演过戏、唱过歌,更成了
母。因此,“狂妄派”大义灭亲,在思想上彻底驱逐父母。一个“狂
妄派”成员为此还改写了一句老话,张贴在墙上:“我爱过父母,
但更爱真理”。
这条思路被几十年后极端主义的大批判干将们继承了,他1啊
他们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父母?
几年前我见到一个刚刚结婚的大批判千将,听他讲了一通对
过往历史绝不能留情的昏话,就盯着他想,他的曾祖父,一定没有
在北洋军阀时代搏斗而死,他的祖父,一定没有在国民党时代搏斗
而死,他的父亲,也一定没有在“文革”中搏斗而死,否则哪有他
的生命来源,哪有他的结婚之喜?
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父母在“文革”中多半是造反派,因
为当时造反是中央号召,全国响应,不能造反的只有少数被打倒
的对象和他们的家庭,而从他的骄横得意的神情看,完全不象有一个
蒙受过苦难的家庭背景。
当时的“狂妄派”和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就这样把自己得生
命放置在一个斩断任何血脉联系的玻璃罩里,因虚无而虚假,因虚
假而虚弱。
一般的造反派喜欢吵吵嚷嚷、冲冲杀杀“狂妄派”喜欢上纲
匕线、诡辩滔滔。一般的造反派有简单的阵线,即批判者和被批判
者;“狂妄派”没有阵线,身边的一切都能通过七拐八弯的大批判
成为冲击对象,因此没有了前方、后方,没有了敌人、朋友,最后
在纷乱的打斗中把自己困死、缠死。
当时不知是上海《文汇报》还是《解放日报》,对于“狂妄派”、
“狂代会”之类的提法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在报纸一角发表了一篇
小评论表示异议。当时报社也全由造反派掌权,因此这种异议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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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5:08|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头上。
由此我明白,失去行为权利的人很难大幅度疯狂,真正疯狂
的,只能是那些自认为拥有无限行为自由的人。
学院的造反派从一九六七年夏天开始全面发疯,竟然要把“造
反派”改成“狂妄派”。
后来,又说“狂妄派”是造反派中的先锋队,并自命为全国
狂妄派的创始者,在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上插上一面面小旗,挂在
路口,展示全国“狂妄运动”的蔓延规模。
不久,高音喇叭在宣布,“全国狂代会”即将在我们学院召开。
校园里一下子挤满了操各地方言的人群。青年为主,也有不
少中年,男女几乎各半,大多是身材瘦削、眼睛发亮、脚步匆忙。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神态却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吕兆康同学碰了一下我的手,轻轻说:“原来看到那么多狂
兄、狂嫂吓了一跳,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狂叔、狂婶。”
我说:“你看那儿,还有狂公、狂婆呢。这正叫,狂妄不分老
少,发疯不分男女。”
正说着,高音喇叭突然震响,兴奋的声音劈头盖脑:“全国狂
代会即将召开,革命人民欣喜若狂……”还没说完,嘭,高音喇叭
被砸了。
广播室就在路口。这个广播员本来就够激进的,得知高音喇
叭被砸便蓦然站起身来,准备去与阶级敌人搏斗,谁知说时迟那时
快,一群北方口音的大汉冲了进来:“你们敢说欣喜若狂?”
“为什么不能说欣喜若狂?”广播员口气很硬。
“欣喜若狂的‘若’字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汉问。
“若”是‘好像’的意思,怎么啦?”广播员反问。
“若狂,也就是好像狂,我们狂妄派是真狂,你们才是若狂!”
大汉说。
几个人应和道:“若狂是假狂,假狂就是假革命,假革命就是
反革命!”
很快响起了口号:“打倒欣喜若狂!我们都是真狂!”
到这时广播员才知道,自己的狂妄劲头,已经落后了。
这真是一物降一物。
大汉们呼啸着走了,广播员关掉机器,闭着眼睛想了一想。
一时还想不明白,疯狂是一场比赛,永远没有止境。昨天的疯狂
到今天一比,变成了小疯假狂,那明天怎么办?难怪交通大学的造
反派起了一个名字叫“反到底”。但这个“反”字现在又没有味道
了,看来要改成“狂到底”、“疯到底”。
他睁开眼睛看到正在窗口伸头探脑的我和吕兆康。对我这麽
个人,他出于造反派的坚定立场还不想搭理,便对吕兆康说:“你
们是戏剧文学系的,请问这欣喜若狂的成语……”
我们笑一笑就离开了。
2
对此,我冷眼旁观,作了一番比较。
“狂妄派”相当于造反派中的“原教旨主义者。本来,造反
派都是“奉命造反”,目标空洞,后来看到中央在号召夺权,也 就
轻而易举地夺了权,掌了权。掌了权做什么呢?他们就不知道了。
毕竟是学生,考虑到今后的前途,有的人开始了悄悄的专业自习,
并与老师接近。另一些学生,则当起了“逍遥派”,甚至谈起了恋
爱。这些现象引起了一些激进造反派的警觉,认为这是革命步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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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1:35|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会场已经坐满人,门口一个老头不知道祖母和妈妈是谁,没
让她们进入。她们两个就站在会场外面,从一道门缝里观看。这是
一个侧门,既能看到台上,也能看到台下的观众。
批判者的发言,嗡里嗡里地听不清楚。
她们两个,也不想去细听那些发言了,一门心思看爸爸,看
他的神情气色,以及边上的人是否对他动手。
这天晚上还好,只有两个发言者走到爸爸跟前追问一些问题
的时候推搡了四五下。还有一次,爸爸的脚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
左脚的脚背去搓右脚的脚肚,被边上一个造反派看见,说声“严肃
点!”踢了爸爸一脚,但踢得并不重。爸爸被踢后向前一个踉跄,
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失去了平衡。
爸爸的踉跄,引来全场的笑声。
这笑声使祖母和妈妈深感讶异,立即转身去看台下的观众。这
一看不要紧,她们看到了阿坚、赵庸、张茂宏,这些“情同手足”
的“当年同事”,他们也笑得很愉快。还有不少以前到家里来过的
朋友,也在笑。
妈妈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心肠也太狠了。他们都知
道我家有那么多人……”
“全是奸臣!”这是祖母用得最重的贬义词,却也不小心把他
们抬高了。
但是就在这时,妈妈发觉阿坚和赵庸向这道已经展开不小的
门缝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应该能够从祖母的一束白发、半个侧脸
认出点什么。
妈妈怕再生出点事来,拉着祖母要走。祖母说,她还要与造
反派头头论理。妈妈说:“秋雨他们去了一次就这么批,您我再一
出场,他更麻烦了。”
祖母一想也对,就气咻咻地回家了,一拐一拐。
5
从爸爸在批斗会上的神情来看,祖母和妈妈估计他最近还不
会自杀。她们觉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杀,就不会对那些批判者的
“提法”那么认真地一一抗辩。
这是祖母和妈妈的一次判断错误。
爸爸这人,即便到临终前一分钟,也会对某个“提法”认真
抗辩,这与很多人都不一样。几年前大画家程十发先生告诉我,他
当年被批斗时常常与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站在一起,根本不听那些
批判言词,只是一直低头注视着周先生的脚,心想这双“徐策跑
城”和“追韩信”的脚居然并不大,于是耳边也就响起了隐隐的锣
鼓声。程十发先生的这种潇洒只属于艺术家,我爸爸没有。
爸爸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样被踢了,而且踢得一个踉跄,也可
能无所感觉,他正竖着耳朵在听今天的批斗又有了什么新的“提
法”——请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
其实,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正以同样认真的劲头在策划着
自杀。他对自己早已无所谓,在意的是这些“提法”将会给我们这
些子女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已经看到,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越多,而缩短时间
的惟一方法就是自杀。自杀之后必定会有一场陈尸大批判,那毕竟
是暂时的,当新的批判对象一批批地挖掘出来,他也就会被人们淡
忘。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在人们对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过,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实在已经活得太长了,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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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0:3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哽住了,也许在一个个头衔中掂量吧? 酒
“说到——老余,”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称呼,
我的耳朵很不适应,而他却被自己的“政策水平”激动起来了。
他故意又重复一句:“说到老余”,看我一眼,笑眯眯地,说
了下去“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难免会有一些历史问题、反动言行,
只要正视历史,坦白交待,革命群众是会原谅的。我们连末代皇
帝、国民党战犯都放了嘛,啊?”
他说这些话时尽量压出嗓门里的低音部分,以便靠近他心目
中的“老革命”。其实“老革命”也已经被他们打倒得差不多,因
此皇帝和战犯也成了他们造反队放的了。
“遗憾的是”,他没有用当时的习惯语式“让人愤怒的是”、“令
人发指的是”,而是选用了当时几乎不会有人用的委婉外交辞令
“遗憾”,可见也有一定的文化。接下去的话就立即升高了温度:
“他到今天还避重就轻,处处抵赖,能推则推,不痛不痒,钝刀子
割肉,半天不见血!因此革命群众才把他请到单位里来,好好帮助
一下。”
“你们已经看到,我们这里房子并不宽余。造反队几个常委都
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要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还要再腾出一间给
看守人员住,一下子就要两间,多不容易!但我们为了帮助他,没
办法。”
这话我有点听不下去,便用问题来打断“我爸爸到底有什么
问题?”
他嘴角一牵,说:“那就不便对你们子女说了,这是审查纪
律。”他显然不希望我们纠缠在具体问题上,因此继续往大里说:
“企图搞复辟,就是要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去。要知道,在旧社会,老
百姓有冤无处伸,有理无处讲,连饭也吃不饱!”
——他万万不能提到“连饭也吃不饱”。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
身来,看了他几秒钟,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也警惕地站
了起来,看着我们。
我终于开口问那个人:“能不能让我们见见爸爸?”
那人满口答应,但他一直紧跟在一边。我们见到爸爸时,身
边又多了两个看守人员。
爸爸萎黄憔悴,眯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叫了我们每
个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突然浮起一丝笑意,说:“我不
要紧,家里的事,安徽的叔叔会来帮助,你们要孝顺祖母、妈妈。”
说完又是一丝笑意。
最后,他关照我们:“过两天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
服带来,我要穿。”
4
祖母和妈妈在我这里听到爸爸可能有自杀的企图,急了,当
天晚上就赶到了爸爸的单位。
妈妈扶着祖母。祖母的“半大脚”一拐一拐地从海防路弯到
江宁路,然后向南,走过淮安路口、昌平路口、康定路口、武定路
口、新闸路口、北京路口,再朝西,终于到了。那一路没有公共汽
车能完全乘到,老太太这是急急风地去救自己的儿子,昔日繁华的
南京路,今夜只剩下了她的脚步。
问了几个人,推了几个门,最后看到的,恰恰是一个批斗会
的会场。爸爸已经低头站在台上,今天批斗的话题是:“挑唆子女
对茧命造反派领导施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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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39:08|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躲主语,躲要害。既然这样,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声口号誓
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
——从那天晚上开始,爸爸的问题性质变了。
7
我听了爸爸对这个过程的叙述,头也晕了。“你这么一个小人
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层政治啊。”我说。
“不,全连上了。那次批斗大会后,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张茂宏
揭发,说‘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对他说过,陈丕显打不倒。”
“你说了吗?”我问。陈丕显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
一位负责人。
“很可能说了。”爸爸说,“我在广播里听过他的报告,口气温
和,也比较实事求是,不像是坏人。而且全部打倒了,这个城市
谁来管?”
“你这是瞎操心。”这话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爸爸并没有瞎
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时候与一位老朋友随口聊天罢了。
“他们说我既为陈毅翻案,又为陈丕显翻案,因此是刘少奇奇
邓小平的孝子贤孙。”爸爸说。我没想到爸爸头上已经压了那么多
帽子。
这显然是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字狱”在现代的变种,可称盔
为“大批判文化”。这种“大批判文化”一旦与前面所说的“大揭
发风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于核裂变。“大揭发”有本事把一丝
风影说成铁证,“大批判”有本事把一声咳嗽判成大罪,结果,只
要它们一联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为元凶巨恶、窃国大
盗、杀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当年同事”突然热衷于揭发,已经
使爸爸无招架之力;又不知从哪里闯进来这么一个戴黑边眼镜的
圆脸矮个子男青年,核裂变立即形成。
其实遭殃的岂止是爸爸,当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几乎全都沦
陷于由大揭发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灾难之中。
8
爸爸不能回家了,关押在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
看守人员休息时才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批斗会每三天开一次,后
来觉得内容太重复,大家听厌了,就改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发。这是我一直不想开启的记忆闸门,
其中储积着太多的悲苦,怕一时喷泻,连我自己也受不住。但这是
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这是灾难的核心、邪恶的杰作,我岂能
避过?
爸爸薪水停发后,单位里只发放“生活费”。当时全国“被打
倒对象”的生活费标准是统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币。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个部门订下这么一个数字的,查遍所
有的“文革”史料都没有查到。然而,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冤孽般
的数字,天天在脑中盘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许是什么
人粗粗划定一天一元,扣去四个星期天,变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们算的是单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在当时,很多
“被打倒对象”有着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很可能只有
惟一的经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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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38:39|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写。
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着《人民手册》。
那天我在尘封的书库里给他写好了申诉,他说昨夜反复思考
还是暂时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给谁,暂且放在手边,等到
有事时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却早已在东张西望间看到了那一大
叠《人民手册》。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册》,他没有阻止,因为这个书名不会
给他带来“散布反动书籍”的罪名。他说他要暂时离开一下去开
会,一小时后回来,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连忙找一个凳子爬上去拿下两本《人民手册》,
很快找到陈毅市长的讲话,还摘录了他正面评价中国民族资本家、
私营企业家的几段话。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这个书库。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
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
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一小时后,我跟着蔡祥明先生悄悄地离开了书库。三小时后,
陈毅市长的话已经写在爸爸的申诉报告中。
我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兴。
但是,谁能想到,正是我的这个举动,给爸爸带来了灭顶之灾。
6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诉后认为是“翻案”,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
会。爸爸又一次复述陈毅市长当年的讲话内容,造反派便大声呵斥
道:“你知道吗,陈毅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的人物,北京已经
开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随口嘀咕了一句:“对陈毅
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停——余学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响起,爸爸抬头一看,
是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喊
“停”后好一会儿不再有声音,无论是爸爸还是批斗会全场,都在
等待。
问:“主语”没有忘吧?
答:这没忘。
问:“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句话,主语是谁?你
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我们。我是说我们大家对陈毅市长都不能过河拆桥,不
是专指你们造反派。
问:专指我们造反派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那么年
轻,无权无势,说得上对陈毅过河拆桥吗?
答:我说大家。
问:什么大家?你的级别有多高?
答:我没有级别。
问:一个没有级别的人能对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国务院副
总理过河拆桥吗?
答:可能用词不当。
问:你用词很当。你说对陈毅不能过河拆桥,是在说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陈毅当作渡桥和工具,你老实说出来
吧,你究竟是指谁?
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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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40:0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独”的味道,于是他最后改定“独立寒秋司令部”,雄壮得一派凄
凉。这“风雷激”就不一样了,一见就仿佛能听到喊声喧天。
瘦个子青年见我注意这三个字,似乎感觉到我在询问他们的
组织所属,便立即抖了抖他披着的一件棉布大衣的左袖筒,说:
“我们是工总司的。”
那件棉布大衣他只是披着,空空的袖筒一晃荡,把别在上面
的一个红袖章晃到了我们眼前。其实这袖章在街上也见得到,上印
一排正宋体红字,文日:“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中间
印三个手写体大字:“造反队”,下缘用黑墨水笔潦草地涂着一个
号码。
“工总司”的司令是王洪文,当时已是赫赫有名,但世事多变,
谁也想不到他后来能做到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副主席,最后又判了无
期徒刑。王洪文后面还有一大串当时在上海几乎人人皆知的人物,
如王秀珍、陈阿大、耿金章、戴立清、王成龙等等,现在记不全
了。我相信眼前这个瘦个子青年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
当时这个“工总司”在上海管辖的造反队员已有几十万人,有时还
号称几百万人,权大势广,其中任何一个小司令出来都是保镖重
重,他,还远没有到可以接近他们的时候。你看这个屋子就很冷
清,与我们谈话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毫无表情的中年人。
我以为能见到那个用“语法”把爸爸打倒的戴眼镜的圆脸矮
个子男青年,却没有。
“你们属于什么司?”他问。显然是想拉近关系以便谈话。
这一个“司”字,现在听起来容易误会成“司长”、“局长”里
那个字的含义,其实在当时特指造反司令部的归属。上海高等学校
系统也成立了很多“司”,管辖人数也动辄数万。因此在社会上,不
管哪个系统,与“司’无关的人少之又少,只局限于“被打倒对
象”及他们的家属范围之内。连我中学里那些可爱的老师,开始受
批斗,后来很快也都是“红教司”、“上教司”成员了,一个个挂着
袖章有点滑稽。有一度,菜场卖菜的,路上扫地的,也都挂着这类
袖章。不小心还能遇到一个挂着正宗“工总司”袖章的人,像我眼
来证明他与这个正宗袖章相称的身份。
刚才那个瘦个子青年一时走神,竟然随口问我“属于什么司”
其实他一出口就发现问错了。我当时的回答是平平一句=“我们是
批斗对象。”
“哈,这就不太对了,对于被打倒对象的子女,没必要经常
斗,只要他们划清界限就行!”他说着朝我一笑:“你们上海戏剧
学院革命楼的造反派头头我们专门去接触过了,政策水平不高,确
实不高!”
他不说怎么不高,只用笑着摇头的动作表明,我们学院造反
派头头的态度,比他们更苛刻。但我也立即明白,两个单位已经一
系上了。
他们去找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没有任何其他意图,只是
摸摸我这个人有没有一点造反背景,影响他们对我爸爸下手。疆
3
话就更见“水平”了。
“说到——”他要言归正题,说出我爸爸的名字了,这个已经
被他们天天在标语上打叉、在批斗时狂喊的名字。我估计他会给我
爸爸加一个头衔,放在名字前面,譬如“阶级异己分子”、“走资派”
之类,这样一来就能立即显示出他的严肃性、权威性、宣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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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37:2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话。
爸爸说:“我的问题开始大了。一个当年同事,叫赵庸,你见
过的,揭发我在一九五三年参加过一个座谈会,为一位私营企业家
说了好话。他当时作了记录,现在把记录上缴给了造反队,成了罪
证。”
我问:“这有什么罪?”
爸爸答道:“他们说,这是在解放之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刚
刚开始战斗的时候,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所以说我是阶级异己分
子。”顿了顿他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昨天斗争会,给我挂的就
是这么一块牌子。”
“他们对你挂牌斗争了?……动手没有?”我没说“打”,选
了“动手’’这个词。
“没怎么动手。”爸爸回答得很暧昧。
让他更伤心的是昨天当场再一次被朋友出卖的情景。他说:
“最可怕的是赵庸上缴记录这个动作,好像既有证人,又有证据,
一定有大罪。他又是我过去的同事和朋友,因此他举着笔记本上台
时,下面是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情景我能想象。
我想了想,说:“必须立即拉回到你当年发言的实际内容。”
爸爸说:“我记得,那天是看了报纸匕陈毅市长关于团结私营
企业家的报告,主持会议的人要我们谈体会。”
我说:“那就找出当年陈毅市长的报告,与你的发言对照,揭
穿赵庸的把戏。”
但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哪儿能翻得到十多年前的旧报纸?
爸爸想了半天突然记起,当时好像出版一种年鉴性的政治书籍叫
《人民手册》,上面一定有,图书馆也可能有保存。
5
我想,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我们学院的图书馆动脑筋了。但
是图书馆在文化革命一开始就已经被查封,怎么办?
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大多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物,
不能教书了,却又懂书,就去管书。在这些管理员中,与我关系较
好的是“右派分子”蔡祥明先生。前一阵学院有大字报揭发,说他
有可能是“逃亡地主”。
人们说起“逃亡地主”就立即产生了一系列想象,好像罪大
恶极的“黄世仁”、“刘文彩”害死了很多“喜儿”之后仓皇逃窜,
逃到上海一所大学的阴暗书库里躲着,这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但大
字报贴出来那么久,农民造反派并没有来抓他,这是怎么回事?我
因为有一个“破产地主”的外公,大致能想象事情的基本面目,很
可能是蔡祥明先生的老家有点钱,但他却一直流落在上海。
我敲开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门。那是教学楼东边一排小平房
中的一间,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张小床。我问起“逃亡地主”
的事,谁知他一说比我想象的还简单,他曾对什么人说过,这宿舍
太小,家乡房子大。“逃亡地主”就是从“家乡房子大”这个说法
一步步“推理”出来的。
我对他说,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有
人顺着这个罪名胡言乱语,因此应该把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写出
来,还要把那天关于“家乡房子大”的谈话过程写出来,作为申诉
交上去,也算备个案。
蔡祥明说他不会写这种东西,求我帮他写。又说要写这么多
内容挺费事,这房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到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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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2:39:4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而且,他们真的不知道吗,所有的人在星期天也要吃饭?
当时在我家,这每月二十六元的人民币需要养活以下人口:
首先是爸爸自己,关押处并不免费管饭。那年他四
十五岁;
然后是祖母,那年她七十五岁;
妈妈,四十四岁;
我,二十一岁;
表妹,也是二十一岁;
大弟,十八岁;
二弟,十一岁;
小弟,八岁。
一共八个人。没有其他任何收入,当然也不可能保留存款,平
均下来,每人每天一角。再扣去房租和水、电、煤的最低费用,每
人每天七分。请当代青年不要误会,这不是指零用钱,而是全部生
活费。
爸爸在关押室里天天算这笔账,但他已经失去撑持这个家庭
的权力。这个权力,已经落到我这个大儿子身上。
第二章
叔叔走了
1
极度饥饿中的亲人是不能聚在一起的,因为面
对一点儿食物必定会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下口。
妈妈说,吃过了。祖母说,胃疼。当然全是谎话,
连八岁的小弟弟也看出来了,眼巴巴地放下了筷子。
只能躲回学院里,吃饭的时候去食堂。“文革”时
期中国没有太大的灾荒,学院的食堂里供应还算可
以,学生每天花费四五角钱也吃得不错了。但是,我
的极限是七分,而更可怕的是,我不能暴露这个极
限,要装成与其他同学差不多,这真是难死了。
为什么要装?因为一旦暴露,造反派同学就会立即判断我爸
爸被打倒了,紧接着一定是两个单位的造反派联合抄家、联合批
斗。学院的造反派在行为方式上更凶狠,一旦上门,我的已经饿得
奄奄一息的祖母和妈妈,受得了吗?
想来想去,不如争取主动,我和弟弟、表妹一起到爸爸单位。
走一趟。同时也让那里的造反派看一看,一个被打倒对象的身后;
还有那么多人要吃饭。
2
灿烂,但转瞬即逝,眼神不定,眼珠快速转动,你盯着他看一会儿
就会头晕。
我坐下后把屋子打量一下,看到他脑后墙上贴着“风雷激”三
个字,是领袖手写体,怀疑是他们这个造反队的名字。
当时社会上造反队虽然多如牛毛,但起的名字都差不多,例
如这“风雷激”就满街都是。只有我们学院有一个学生自己一个人
成立一个造反队,叫“独立寒秋”,虽也出于领袖诗词,却能给
留下一些印象。可惜这个名字很难与别的词汇搭配,“独立寒秋战
斗队”?“独立寒秋造反兵团”?一出现“队”和“团”,就伤了
YYePG, THE NEW EPAGE ERA
THX FOR UR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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