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搜狐小说天地,作者平安99,原名伍尚萍
伍尚萍简介:女,小学高级教师,1953年生于重庆磁器口,1971年初中毕业后,随学校组织到重庆奉节山区插队,后因身体不适转回父亲原籍四川省广安县协兴公社牌坊大队继续接受再教育。1976年毕业于广安县师范学校。
从教27年,长期工作在农村,经历坎坷,虽然历经艰辛,但从未放弃对文学的爱好,时不时的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短文。
作者身患多种疾病:类风湿性关节炎、美尼尔氏综合症、声带息肉样变、胆结石、子宫肌瘤(已切除)。
作者努力工作,曾多次被评为县教育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曾多次获区、市、各类教学论文、教书育人荣誉证书,为写作呕心沥血,自学大学有关文学、写作类书籍,写读书笔记达四十多万字,2003年患肝硬化,出院后仍坚持写作,在病中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原乡》的创作。
第 一 章
1
“该死的知了,这么早就叫起,吵死人。”
严代英翻身从凉板上坐了起来,揉着双眼忿忿地说,顺手抓起旁边的一把大蒲扇啪啪地扇着。
大石坝边,一棵高大苍老的杨槐树,有只蝉趴在树干上欢快地叫着,吵醒了几个在石坝上酣睡的小孩。
老槐树的树干上,那带着折皱的、厚厚的皮已被顽皮的小孩磨得有些光滑了,它的根深深地嵌入石坝坎下的岩石中,表面风化了的岩石被树根胀得裂开了一道道的缝隙。
大石坝上稀稀落落地矗立着几间茅草屋,左边屋门前的凉板上睡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他把两腿直直地蹬了蹬,伸了伸懒腰说:“严二妹,吵啥子,把我瞌睡都闹醒了。”
“你喊的啥子呀,小癩子。严二妹,我比你大,喊严二姐还差不多,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比我大几天,还想跟给我当姐。”
“谁叫你吃了饭不长个头。”
“哼,各人给你们家的小瘦猴当姐去。”小男孩不服气地说道。
“哎呀,这么早,你们两个就在吵、吵、吵,吵啥子嘛。太热了,我的扇子呢?” 睡在石坝右边茅屋门前凉板上的小女孩,跟严代英差不多大,坐了起来。她向旁边看了看,又把头伸到凉板的底下去看,扇子在凉板下的长凳边,她从凉板上跳了下去,捡起地上的扇子,一屁股又坐回到凉板上,一个劲地摇着大蒲扇。额前那柔软的略有些带黄的头发随风飘着。
那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白净的皮肤,瘦瘦的,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很有灵气。
“喂,迟玫,开学了我们跟老师告,说姚小平在家没礼貌,让老师罚他的站。”严代英说。“告我,我还要告她呢,迟玫老爱去学别个那个卖冰糕的婆婆,追着人家喊‘冰糕凉快——冰糕’。”姚小平故意把后面的叫卖声拖得长长的,说完还冲着那个叫迟玫的小女孩努了努嘴。
严代英和迟玫把乘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朝自己屋里搬。
“小平,快点起来,我要收凉板了。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 姚小平的姐姐姚小芬从屋里出来了向
姚小平跳下凉板,站到旁边的老槐树下,拉出他的“小鸡鸡”,对着槐树就开始洒尿。这时,严代英的母亲陈瑞蓉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
“死娃儿,你把树淋壮了,谨防杨槐树精晚上来找你,要跟你当媳妇,看你怎么办?”说完,陈瑞蓉眯缝着眼嘻嘻地笑着。
姚小平没有接话,转过身,把“小鸡鸡”对着她就洒。陈瑞蓉连忙躲进屋里去。恰逢迟玫的父亲迟得才从茅坑拉屎回来,尿淋到了他身上。
“拿刀来,把它割了,免得到处乱洒。”迟得才弓着背边咳嗽边躲闪地说道。
他这几天有点感冒,本来就是个筲箕背,一咳嗽背就弯得更下去了。姚小平翻着白眼瞪了瞪他:“你这个驼背,老‘齁包儿’(一般指哮喘病人),只晓得咳,咳,咳。”他把背弓起学着迟得才咳嗽的样子。迟得才笑了笑,一路咳着进了屋。
知了才不管树下的人讨不讨厌它,又拉长了声音叫起来。
姚小平抱着槐树干几下就爬了上去,想去捉那知了。知了“嗖”地一下飞走了。他坐在一根大树杈上,两只小脚儿吊在半空,一甩一甩地唱着小孩们自编的顺口溜:“陈瑞蓉,疯老婆,大奶子,秃脑壳,天气热,把衣脱,光着身子立‘羊角’(前滚翻)……”
“小癩子,给我滚下来,不是老娘的大奶子,你长得大哟,你小时候吃老娘的奶时,还嫌老娘奶少了不够吃,现在长大了,认不到奶娘了。你这个挨叉棍棒棒的,敢骂老娘,滚下来,看老娘拿不拿扫把疙瘩揍你。”陈瑞蓉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故意做出要打姚小平的姿势。
“我不滚下来耶,你个陈瑞蓉,疯老婆……”姚小平又要开唱。陈瑞蓉笑着举起扫帚走到树下,姚小平在树上又拉出他的“小鸡鸡”来对准陈瑞蓉,要用尿淋她。陈瑞蓉赶紧向后退,不小心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也懒得站起来,坐在地上,仰着脸,看着姚小平骂道:“狗日的小癩壳,敢骂老娘,等到你装狗(指生病)那天,求老娘给你刮“痧”时才认得到我,我不把你癩壳的皮刮烂,就不姓……”那个陈还没说出来,一只蚊子飞进了陈瑞蓉的鼻子里,她稍稍地“静养”了一会儿,“啊欠”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把蚊子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小平,吃早饭了。”姚小芬在屋里喊他。姚小平顺着树干滑了下去,一溜烟地进了屋。
不多会儿,屋里就传出姚小平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是牛皮菜稀饭,好清哟,净是菜。”
“有牛皮菜稀饭吃都好哟,你没听农村来的人说,他们还挖白泥巴吃呢,那个东西吃了呀,胀起肚子才难受,屎都拉不出来。快点吃,别哭了,总比松毛馒头好吃些。”姚小平的婆婆在哄着他。
姚家有四个小孩。大女儿姚小芬,姚小平是老二,三妹刚六岁,最小的儿子姚幺娃才三岁。母亲邓西玉没有工作,她老是说自己身体不好,谁也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只是常见她买回大包、小包的中药在家里煎熬,大石坝上空总是飘着一股药味。姚家七口人,仅靠父亲姚之远的工资养家糊口。姚之远是钢铁厂的机修工,头上长过癩子,没多少头发。姚小芬和姚小平是姚之远前妻所生。姚小平刚生下来不久,母亲同父亲就离了婚,母亲远走他乡,从此没了音信。他全靠吃陈瑞蓉的奶,和婆婆用米糊糊喂养大。婆婆特别喜爱和娇惯他。在姚小平三岁时姚婆婆就到重大一个教授家去帮佣,为自己挣板板(棺材)钱去了。因生活紧张,很多家庭都将佣人辞退了。姚婆婆才回到家里没多久。
石坝里,各家都把乘凉的东西搬进了屋。
陈瑞蓉边扫地边唠叨:“这鬼天气,一大清早就开始热得不得了,这年月不晓得哪个时候才完,恐怕硬是要把人都饿死了才下雨哟。”
近两年来的夏天特别热,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人们天天盼下雨,却接连两年的大旱,地里收成太少,农村人和城里人都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只要地里能吃的都被人们拔起来吃了,连山上的嫩松树叶,“饭巴头疙瘩”(一种植物的根)都拿来和着米面吃,好在地里还能生出耐旱的“牛皮菜”,为节省粮食,家家户户都买牛皮菜来和着米面蒸汤圆,或煮稀饭吃,吃得大人小孩清口水直淌,但是为了生存,人们还得吃。
“玫玫!玫玫!”
“啥事,代英。”迟玫在屋里扯开嗓门答应道。“吃了午饭我们到防空洞去乘凉。”
“还早噻,才吃完早饭呢!”
“中午早点吃饭,去晚了找不到好位置。”
“好嘛。我们现在就开始做作业。”两个女孩在自家的屋里忙着赶做作业。
天真是太热了,普通人家连大蒲扇都没有多的。在大石坝附近的马鞍山半坡上有几个防空洞,下午,没事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到防空洞里去乘凉。
中午,严代英嘴里还嚼着饭菜,就在迟玫家门口等着了。迟玫飞快地把饭吃完,两个小姑娘扛着篾席光着脚丫沿小路往凤凰溪边走去。
从歌乐山发源的凤凰溪,在流经山下那座劳改人员服刑的化工厂时,溪水就变了颜色。厂里也不知生产的是什么原料,终日不断地向溪水里排放着废水,硬把清清的溪水染成了“牛奶河”。
“牛奶河”像一条小白蛇蜿蜒而下,在小街的入口处与钢铁厂排泄出来的黄褐色铁锈水汇合,立即变成了一条“黄龙”,经小街,绕蔡家湾向嘉陵江游去。
迟玫和严代英光着脚,踩着“黄龙”背上的小石头过了小溪,朝马鞍山上跑去。坡上的小路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脚踩在地上像烙麦面粑粑似的,烫得她俩不停地在地上跳。偶尔发现路边有没被晒死的“官司草”(蟋蟀草),就赶紧踩到上面去。近一点的防空洞已被人把地盘占完了,她们就往远一点的防空洞跑。找到地方后,已是汗淋淋的了,两人找好地方,把篾席往地上一铺,躺了下去。防空洞里又阴湿又凉爽,真够舒服。
不一会儿,进来了几个小男孩,都是迟玫他们的邻居。小男孩们等身子凉快后,就不安分起来,在防空洞里追来打去,大声喧哗。姚小平被几个比他大的男孩追打得哭了,嘴里直骂脏话,惹得大男孩们哈哈大笑。遭到几个大人的呵斥后姚小平才住了嘴。
防空洞里小孩们虽然停止了追打,却又围在一块打起扑克来。他们一会儿“拱猪”,一会儿“偷十点半”,把个防空洞闹得乌烟瘴气。
傍晚时分,紧挨石坝的姚家、严家,迟家,他们在自家的门前泼上水,等地上的热气蒸发后摆上凉板、凉椅,吃完晚饭一家子人围在一块乘凉。
大石坝上,几根蚊烟冒着一股股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六六粉”味(蚊烟:一种用纸裹着木屑和‘六六粉’药做成的专用驱蚊物)。
家没住在大石坝的、稍远点的邻居,也端着板凳陆续到石坝上乘凉来了。
孩子们躺在凉板上,仰望着天空数星星。有时也静静地听大人们天南地北地吹龙门阵。特别是那些解放前就居住在这一带的人,只要一提谈起“渣滓洞”的故事来,便是滔滔不绝。从华子良虎口脱险,到陈然、许晓轩在大坪英勇就义,从“11.27”大屠杀,到火烧“渣滓洞”,讲得绘声绘色。
“你们现在看到的渣滓洞,是照原来的样子重新修起来的,快解放的时候,整个楼都是被烧毁了的。里面全是被烧成黑碳一样的尸体,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股肉被烧焦的气味。”
“厕所的粪坑里都堆满了尸体,围墙的外面也有尸体。我看到一个死人的头胀得很大,怪吓人的。”
“那是被活埋了的人,才会变成那样。”
“我还听别人说了个怪事,龙井湾里面的那个国民党匪军医院闹鬼。半夜里,有人看到一排排的国民党兵在湾里的马路上列队走一二一,等会再看时,什么都没有了。”
大人们讲得越来越离谱,小孩们胆怯地依偎在爸爸妈妈身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哪来的鬼哟,纯属无稽之谈。人死了就跟动物一样,有啥鬼魂嘛?像猪呀牛的死了,人还要把它一块一块地嚼来吃了,它们有没有鬼魂嘛?编些来说,完全是自己吓自己。”严代英的父亲严天成坐在门口边的凉椅上说。
大石坝上,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现在的磁器口才是这么冷清,啥都没卖的,就几个小饭馆。”
“以前的磁器口哪像现在这样,比这热闹得多。河边搭满了竹棚,卖盐花生、卤肉卤鸡蛋的、卖烧腊鸭脚板、羊杂烩、毛血旺的、卖醪糟汤圆、豆腐脑的多得很,小吃摊到处都有,饭馆、酒馆、满街都是。”姚之远说。
那时磁器口之所以繁华,主要源于它是重庆嘉陵江上的一个重镇。抗战时期,作为陪都的重庆,它的确辉煌过。中国近现代史上的许多文化名人,还有随学校避战乱而内迁来的大学生,许多都曾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走过,也常在嘉陵江边的茶楼里高谈国事。
“那个时候的磁器口满街的小吃,俗称好吃街。”
“河滩上是最闹热的,那些耍马戏的、赌博套圈的、江湖郎中卖打药的啥子人都有,这里挤一团,那里围一圈,吆喝声、划拳声、赌咒发誓声,闹成一片。”
“码头上的茶馆也多噻,一到晚上座无虚席,说书的、唱戏的、掷骰子、打纸牌、搓麻将的都聚集在里面。哪像现在这么冷清,就几家茶馆。”迟得才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
那个时候,码头上要接纳许多客商。凡是从嘉陵江下来的船只,必须在磁器口码头靠岸领牌子,牌子上写着船的停趸地点,不许乱靠,不许直接进入朝天门码头。有时侯,从上游到重庆的船要在磁器口等好几天才能领到牌子。
“码头上帮会也多,外地来的都有自己的帮会。来来往往的船靠岸后,首先就要去拜码头,到自己的那个帮会去报到。不然,就难以立足。码头上的是非也不少,来往的过客遇到什么麻烦,就找自己的帮会出面去找袍哥大爷帮你摆平。茶馆、酒馆就是他们常去评理,断是非的地方。”姚之远很内行地说道。
陈瑞蓉洗完澡,从屋里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用纱布缝制的褂子,几乎是透明的,下身穿着一条红花内裤,拿了一根小竹凳搁在石坝边上,然后坐在上面梳理着刚洗过的稀疏的头发。那对又长又大的茄子奶已搁到了腿上,奶头黑黑的一圈,清晰可见。内裤很短,白白的屁股,腿上松弛的赘肉,被箍得紧紧扎扎,那内裤像随时都有可能被胀裂的危险。
“天成,进屋去洗得澡了,一身的汗臭味,怪难闻。”陈瑞蓉吆喝着丈夫。严天成没多说,进屋去了。
迟得才趁机逗陈瑞蓉道:“嫌他臭了,来跟我在一起,我身上不臭。”
“我看你驼起个背,自己的老婆都奈何不了,还想找我。”
“敢不敢试一下嘛,看我这个罗锅把你摆不摆得平,尝到味道了,你怕舍不得了。”迟得才笑道。“哦,我说嘛,杨雪怎么会嫁给你这个武大郎,原来是那功夫强。”两人越说越不像话。
杨雪从屋里出来,推了迟玫一把,“去去去,自己到一边去玩,小孩子别听大人瞎说。”迟玫拉起严代英和几个小姑娘跑到一边去了。
陈瑞蓉个子不高,皮肉松弛的虚胖,像没充足气的皮囊。脑壳上的头发盖不住头皮,头顶几乎是光的。她的两个奶子大得吓人,站着身子都快垂到腹部了。姚婆婆常说陈瑞蓉那对“茄子奶”是“克夫”的大奶子,要不是严天成块头大,身体壮,早把他给克死了。
杨雪是那一带的美人。白皙的皮肤,盘子脸,眼睛又大又亮,朝里凹,鼻梁很直,嘴唇上的人中有一道深沟,整个脸轮廓分明。她一点也不像饿了饭的人,高高的身材,显得丰满,浑身上下充满性感诱惑,很有女人味。
陈瑞蓉与迟得才笑骂正得意时,突然,邓西玉从屋里出来大声地说道:“陈瑞蓉,你要把你家的严代英管一管,她邀约姚小平偷南瓜花,害得姚小平被‘方崽儿’抓进了派出所。”
“你们家姚小平好吃,把我们家的面粉偷出去和着南瓜花煎粑粑吃,我没找你,你倒还先告状。”
“你们家的严代英,总是叫姚小平在家里偷东西出去,在你们家里煮来吃,你不可能不知道噻?”
“你说起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他们小娃儿在一起吃哟。”
“那谁知道,哪个晓得吔。”
“邓药罐,你看你是越说越怪哟,我再饿嘛,也不会哄你家姚小平的东西出来吃噻。”陈瑞蓉有点生气了。
两人在石坝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上午,姚小平和严代英地确到河沟对面的土里去偷摘过南瓜花。对面的土是坡上一个集体企业开垦出来的,厂里的伙食团长方崽儿是那一带出名的“天棒”(指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冲”得很。姚小平他们刚过去还没摘上几朵,就被方崽儿给逮住送进了派出所,还是姚之远把他俩接回来的。
“这年头,只要能吃的大人都抢,别说娃儿了。”有人为陈瑞蓉打帮腔。
“就是,光说我们严二妹好吃,你们家的姚小芬不好吃?把学费钱拿去买高级饼吃了,老师都问到家里来了,快放假了才把学费缴了的。这棚户区里方圆几十户人,谁不知道。”陈瑞蓉很不屑地说。
为这事,姚之远把姚小芬打了个够,要不是姚婆婆拦住儿子,他不把姚小芬打个半死才怪。
姚婆婆听见陈瑞蓉说自己的孙女儿,从屋里出来帮腔道:“说严代英和姚小平,你把姚小芬扯出来干啥,谁不知道你在码头上,跟那些船工、‘抬脚棒’的事。”
两家人越吵越厉害了。
“邓西玉,你这个‘红苕疙瘩’都没屙完的农民,才进城来几天就不得了了。要不是姚癩子的前任老婆跟别人跑了,哪里还有你的半边床。” 陈瑞蓉唾沫乱溅地揭邓西玉的老底。
快解放那年的秋天,姚之远的赌运来了,在磁器口大街的茶馆里一天赢了足够他花销一年多的大洋。姚之远怀揣着大洋回到了家乡,声称:谁要是愿意嫁给他,不仅免去嫁妆,还可以给女方家十块大洋的彩礼。消息一传出去十里八乡说媒的还真不少。姚之远当时手里有点钱,别看他是癩子,挺挑剔的,差不多的姑娘他还看不上眼。水码头混的人,最讲究“妻是男人脸,钱是英雄胆”的了。在家乡,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入洞房那晚,姚之远将礼帽摘去后,新娘子才发现他是个癩子,当即哭得死去活来。
当政府大力提倡婚姻自由、自主时,姚之远前妻生下姚小平就与他离了婚,丢下一双儿女远走高飞了。
邓西玉骂陈瑞蓉为了能多接几件衣服来洗,在码头上那些单身汉面前“立羊角桩”,替他们洗内裤不收钱。
“你们没看到,她在沙坝上翻跟斗,像个肉团,一滚就过去了。”姚之远从屋里端了杯水出来,边说边笑。
“老娘喜欢,老娘高兴,你能把我奈何。”陈瑞蓉摇头晃脑地打起哈哈来。
石坝上站满了人,大家又是起哄,又是笑地看他们吵。
“怎么,姚癩头,怕啦,不敢吵了。”
“谁把长茄奶吵赢了才怪。”
“姚癩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本来都已经偃旗息鼓了,经旁人的点火,“嘴仗”又打了起来。
“那年,你想偷我,说你那老公不中用,做的儿子出来傻乎乎的,想我给你做个儿子。呸!我才不要你这黑了边的老腊肉呢!”姚之远笑着说,显然是在拿陈瑞蓉开玩笑,逗她取乐。“呸,臭癩头,有腥臭,闻到就想吐,我宁愿不要儿,也不找你。你有儿怎样,你就敢保证你的儿不会短命?算——不——到。”
本来是在说笑话的姚之远,被陈瑞蓉激怒了,他最恨的就是扯儿子出来当众骂。当陈瑞蓉一字一板地说完了最后三个字时,姚之远向陈瑞蓉冲了过去,抽抽她的嘴巴。迟得才赶紧一把将姚之远拉住了。
“我说你们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咬个啥子鸡巴卵劲,开玩笑就别当真,晚上大人吵得不可开交,明天一早娃儿耍得上好。”
见真的要“开仗”了,围观的人不再激他俩,反过来两边相劝。
“不听你们打嘴巴仗了,我还是到茶馆听说评书去。” 迟得才手摇大蒲扇,脚穿木拖鞋,咵嗒、咵嗒地径直往街上走去。
那晚,大石坝热闹了好一阵子才收场。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迟得才一家就被闹醒了。
杨雪起床,坐在尿罐上撒了把尿后又回到床上,“陈瑞蓉怕是又犯糊涂了。” 杨雪说。“哎!怪可怜的。”迟得才说。
陈瑞蓉原来有一个大儿子,一直在农村跟爷爷生活。儿子七岁时,爷爷把他带到城里来读书,进城的第二天就在临江门丢失了,再也没找着。她怄得有些疯癫了,吃了不少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儿呀,我的儿呀,快回来哟,妈想你呀!”陈瑞蓉抱着严代英的弟弟坐在屋门口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别哭了,你手上不是抱着儿子的吗?他已经回来了。走,进屋去。”严天成低声地哄着陈瑞蓉。陈瑞蓉还是一个劲地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
“那小儿都已经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可能当真有些傻哟。”杨雪跟迟得才继续说道。“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
严天成解放前在临江门一带下苦力,解放不久才到磁器口来的,大跃进时进钢铁厂当的修炉工。他个子很高,体格健壮,五官端正,皮肤黑黢黢的,英俊而不失忠厚。
陈瑞蓉的小儿子个子特别小,像一两岁的小孩。脸形尖尖的,脑袋也小,像个猴子。可能是习惯了母亲的折腾,任凭陈瑞蓉抱着拍打,喊叫,他痴痴地坐在母亲的怀里不哭不叫,若无其事。
严代英家虽然人不多,但她母亲没有工作,又常吃药,经济并不宽裕。陈瑞蓉清醒的时候就到码头上去接衣服来洗,见衣服破了的,就补上几针,钮扣掉了的,就缝上。那些单身汉们都知道她家的事,很同情她,也乐意把衣服给她洗。
“儿呀,我的儿呀……”陈瑞蓉还在声声地喊着。
天已大亮。“快叫迟玫起来了。”迟得才催促杨雪道。“迟玫,快起来。”杨雪边喊着女儿自己也赶紧起了床。
迟玫正在睡梦中,被妈叫醒了。以往,妈上班悄悄地就走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叫起床呢?她心里纳闷着。每到放假,她都是要睡懒觉的,从没这么早起来过。她赖在床上不肯起床。
杨雪草草地吃了几个昨晚就准备好的牛皮菜汤圆,将家里拾掇干净后,又去叫迟玫。迟玫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嘟哝道:“这么早,我还想睡觉”。
“快,起来吃肉!”杨雪轻轻地拍了拍迟玫的小脸。“吃肉!今天的早饭怎么还有肉吃?哪来的?”迟玫听妈妈这么一说,睡意全没了,贪婪而惊喜地问道。
灾荒年里有肉吃比过年还快乐。
“昨晚,你爸从茶馆回来时在路上碰到一只野兔,好不容易才逮住。他忙了大半夜,才把肉烧好,快起来吃,好香哟!”
迟玫连忙起床,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嗯,真香,爸爸呢,怎么不来吃?”迟玫问道。“他吃过了,忙了个通宵正睡觉呢。”杨雪说。
“妈妈,你也来吃嘛!”
“你吃,我已经吃过了。”杨雪边说边把小儿子从床上拉起来,也不管他睡没睡醒,用布带把儿子捆在背上就匆匆忙忙地向门外走去。
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对迟玫说:“不要给我们留,你觉得好吃就把它吃完。”
迟玫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狼吞虎咽,只一小会儿工夫,那一碟肉就被她“风卷残云”地倒进肚里了。那是一盘瘦肉,一点肥丝都没有,迟玫还从未吃过这么“精”的瘦肉呢。
她做梦也没想到那竟是一盘老鼠肉。
夜里,迟得才和两个茶友回家,在路上发现一只老鼠,饿得歪歪倒倒的跑不起了,迟得才捡起砖头不费劲地就把它打死了。茶友说这老鼠丢了怪可惜的,不如拿回家煮来吃了。灾荒年,人吃老鼠肉的事是常有的。
迟得才把死老鼠提回了家,连夜煮好自己尝了一点,味道还不错,就全留给了迟玫。杨雪看到老鼠那血淋淋的邋遢样,无论如何也不敢下筷子,她怕迟玫知道实情后,跟自己一样不敢吃,所以骗女儿说是野兔子肉。
迟得才进厂刚两年就查出患了胃病,休息近大半年了,这几个月正吃“劳保”,只能领百分之六十的工资。迟得才不会做家务事,杨雪不放心把孩子留在家里让他带。迟得才因此落了个清闲,没事就泡茶馆。
杨雪原本是在市中区住,迟得才早年在井口打铁。经师兄介绍两人结了婚,五八年,迟得才进了钢铁厂,在轧钢车间上班,不久杨雪也进了厂。两口子好不容易攒钱盖起了这么一间棚房,才把家搬到风凰溪边安定下来。
杨雪很能干,有一手好针线活,两个孩子穿的全是自己手工缝制。心灵手巧的她,给孩子们缝制的衣裤,还都是些世面上流行的童装,随时总是把两个孩子打扮得乖乖巧巧的。因此,她在棚户区里很让那些家庭妇女嫉妒。姚婆婆就爱和别人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常猜测、嘀咕,杨雪怎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嫁给像迟得才这样的“武大郎”呢?两人竟如此相亲相爱,从不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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