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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incn

[狮城随笔] [推荐]余秋雨封笔之作:《借我一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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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3:12:1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宅第。宅第早已换了主人,门窗都关着,敲门无人。但四周的邻居
听说我妈妈回来了,全都赶了过来,一片欢声笑语。
记得小时候每次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总让瘦小的外婆忙坏了,
不知找什么招待我们。当时这一带有一个糖挑子,卖一种盘在木板
上,撒着白粉的麦芽糖。卖糖人一路敲着铁凿子,听起来非常清
脆。那时乡间很少有货币,只用家里的旧衣、旧布换糖。外婆家毕
竟是从上海来的破落财主,旧东西多,一旦来客,糖挑子闻讯就过
来了。外婆一听到铁凿子的声音,便翻箱倒柜地找,然后乐呵呵地
拐着小脚向糖挑子走去。
卖糖人从外婆手里接过旧衣、旧布,抖开来,在阳光下细细
看一遍,塞进挑子下边的竹篓里,然后揭开遮在竹篓顶面上的一块
灰布,露出一大盘麦芽糖,把刚才沿路敲打的铁凿子按下去,用小
榔头一敲,叮、叮几声,削下一小片,又一小片。外婆伸手拿起,
分给我们。
我后来一直觉得,带走这个宅第最后一丝豪华遗迹的,就是
那个糖挑子。正是在这里,我们把大墙内仅留的一点往日骄傲,含
在嘴里吃掉了。 ,
脑海里正回响着叮、叮的铁凿声,却听到我妻子马兰和弟媳
吴敏在边上议论:“这位老太太真漂亮!”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与妈妈
搂到了一起。这位老太太与妈妈年龄相仿,也该八十岁了吧,但脸
面清秀而干净,笑容激动而不失典雅,这是乡间老太太中很少见
的。而且,我觉得依稀面善,却想不起是谁了。
我走了过去,问:“妈,这位是谁啊?”
妈妈连忙把我拉到老太太眼前,说:“逸琴,这就是我的大儿
子秋雨。”然后转头对我说,“王逸琴,你记得吗,和我一起去教
书的王逸琴!”
啊,原来是她。
妈妈当年抱着我敲开她的家门,说自己嫁过去的余家高地地
全是文盲,要她一起去义务办班教书。
不久,我家堂前,余家祠堂,就有了两个夹着书本、穿着旗
袍的美丽身影。
她们当时那么年轻,却试图让王阳明、黄宗羲留下过脚印的
原野上,重新响起书声。她们成功了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这是土地的童话。今天,童话的两个主角重逢,却都已八十
高龄。
我,就从这个童话中走出。
7
从朱家村到余家高地地,半华里。
桥头镇的乡亲们保全了我家的老屋。我小学的老同学杨新芳
先生见到我家迁居上海后散落在邻居间的家具,还一件件收集,又
有小镇文化站的余孟友先生和本家余建立先生留心照管,结果,也
就完整地留住了我的童年,留住了当年妈妈和我夜夜为乡亲们写
信、记账的门户,留住了村庄里曾经惟一亮灯的所在。 ·
又见到了我出生的床。妻子轻轻地摸着床楣,说:“真是精
致,像新的一样。”我说:“那兰花布帐也没有换过,我第一回睁
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它。”
我往床沿上一坐,只觉一种懒洋洋的困乏。我从这儿下地,到
外面借住了那么多地方,到今天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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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3:19|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狮租房
价,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成功关键,恰恰在于必须开创一种新文
化。
6
再看那一片墓地。我由此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人格和行为
方式,作对比性思考。
我说的是德国柏林费希特、黑格尔的墓地。其实,欧洲可供
凭吊和游观的学人墓地很多,随之还有大量的故居、雕像,让后人
领略一个个智者的灵魂。
其实,那也是欧洲的灵魂。
欧洲觉醒在佛罗伦萨,却又在这些中欧、西欧智者的思考间
获得集体灵魂,走向精神的厚实。
德国的这些思想家,我以前在著述和讲课的时候经常提到,这
次面对他们的墓地和种种遗迹,产生了一种近似于“全息生态”的
冲撞。我在写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时已经把中国古代文
人的生态比较深入地触摸过一遍,因此在面对德国思想家们的遗迹
时又隐含着重重对比,感觉更加强烈。
同样是知识分子,德国的同行在整体上远比中国同行纯粹,并
因纯粹而走向宏伟。历代中国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构架密
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连结。因此,他
们的“入世”言行总是直关社会利义,构不成独立的文化思维;
他们的“出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虽有性灵巧思却难成大
气。直到今天,中国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热闹和书蠹式的寂寥间徘
徊,两方面都不到位,都带有自欺欺人的虚假。
德国学者很少有这种情况,即使像歌德这样在魏玛做大官,也
不影响他独立的文化思维和完整的艺术创造,例如完成了《浮士
德》。黑格尔庞大的哲学架构和美学体系,更不可能是应时之作。
他担任柏林大学校长,算是一个不小的行政职务了,却也坚守大
学创始人威廉·洪堡的宗旨,实行充分学术自由,不许官方行政干涉。
比黑格尔的思维更加开阔的是康德,却比黑格尔更加安静,终
身静居乡里,思索着宇宙和人类的奥秘。
但是,即便这样,他们也决不伪装出拒绝社会、摆脱大众的
清高模样,而事实上,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力也确实无远弗届、处处
渗透,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整个欧洲的精神支柱。
7
再说那一份图表。我由此对中国文化缺少创新意识的自满'作
对比性思考。
图表在法国里昂的一家博物馆里,列出了这座城市在十九世
纪的创造和发明。我细细看了三遍,每一项,都直接推动了全人类
的现代化步伐,从纺织机械到电影技术,多达十几项。
这还仅仅是里昂,扩而大之,整个法国会有多少?但我又
看到,待到十九世纪结束,无论是法国的各级官员还是知识分
子都沉痛反省:比之于美国和德国的创造发明,法国远远落后
了!
正是这份图表,促使我在里昂的一座大桥上对着电视镜头发
表了一长段谈话,中心意思是:我们再也不要躺在遥远的“四大
发明”上沾沾自喜了。
中国由于长期封闭,不仅基本上没有参与近代文明的创造,而
且对西方世界日新月异的创造态势也知之甚少。结果,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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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2:3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作对比性思考。
那行字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M—E—D—C—I,在街边、门
墙、地上都有。这是美第奇家族的拼写。
按照中国的思维方式,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门庭,必然是历
史前进的障碍,甚至是社会革命的对象。但是,美第奇家族让我们
吃惊了。
最简单的事实是:如果没有文艺复兴,世界的现代是不可设
想的;如果没有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是不可设想的;如果没有美
第奇家族,佛罗伦萨和文艺复兴都是不可设想的。
美第奇家族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营造了一个新文化的中心,把
财富和权力作为汇聚人文主义艺术大师的背景,构成了一个既有挑
战性质,又有示范性质的强大存在。历史,就在这种情况下大踏步
地走出了中世纪。哐、哐、哐,脚步很重,脚印很深。但丁的面模
供奉在他们家里,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的踪迹处处可见,大卫的
雕像骄傲地挺立着,人的光辉已开始照亮那一条条坚硬的小方块石
子铺成的狭窄巷道。尽管当时的佛罗伦萨还没有产生深刻的近代思
想家,但这座城市却在感性形态上,在骄傲激情上,为近代欧洲奠
定了基石。
在中国的历史转型期,总是缺少这种前瞻型的贵族结构,因
此也就看不到权力资源、财富资源和文化资源的良性集结。中国的
社会改革者们更多地想到剥夺,这种剥夺即便包含正义,也容易使
历史转型在摇摆晃荡中降低了等级。
这中间,最关键的是文化资源。历史转型常常以权力和经
济开道,但要让这个转型真正具有足够的高度和重量,不可以
没有一大批文化大师的参与。美第奇家族在这方面做得特别出
色,他们对于一代艺术家的发掘、培养、传扬、保护,使新思
想变得感性,使新时代变得美丽,而且,是足以留之于历史的
感性和美丽。
这座城市的市民并不是天生具有高超审美水平的,但他们在
追随美第奇家族,而美第奇家族却在追随艺术大师,这两度追随,
时间一长,就成了一种集体提升。
由此明白,欧洲人整体审美水平的提升,尤其在建筑、音乐
方面,都与长久追随贵族时尚有关。
这一切,在中国都很难做到。我在《行者无疆》中写道:
由美第奇家族联想到,中国古代的显贵、官僚、豪
绅,一般只沉湎器物享用,把玩琴棋书画,不愿意在公
共领域大规模地优化艺术文明,因此常常奢侈在高墙内,
毁弃在隔代间,难于积累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财富,让庶
民共享。
另一方面,我还从中国文化人的传统心态,作出了反省:
在佛罗伦萨大街上我反复自省:为什么自己与美第
奇家族无怨无仇,却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排拒他们对文
艺复兴的巨大影响呢?也许与中国的某种传统观念有关。
中国的民间艺术家和文人艺术家历来以蔑视叔贵为
荣,以出入权门为耻,而与~,frl同时存在的宫廷艺术家则
比较彻底的成了应命的工具,描富吟贵、歌功颂德。这两
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中间地带。我们似-~--~艮难想象当年
佛罗伦萨的那些艺术大师,出入权门而又未曾成为工具。
可见,我在佛罗伦萨想得更多的并不是艺术,而是社会进步
的资源合成,以及历史转型中的文化功能。中国的一次次进步和
转型,都容易流于急功近利,还误以为暂时牺牲文化是必要的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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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3:4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价,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成功关键,恰恰在于必须开创一种新文
化。
6
再看那一片墓地。我由此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人格和行为
方式,作对比性思考。
我说的是德国柏林费希特、黑格尔的墓地。其实,欧洲可供
凭吊和游观的学人墓地很多,随之还有大量的故居、雕像,让后人
领略一个个智者的灵魂。
其实,那也是欧洲的灵魂。
欧洲觉醒在佛罗伦萨,却又在这些中欧、西欧智者的思考间
获得集体灵魂,走向精神的厚实。
德国的这些思想家,我以前在著述和讲课的时候经常提到,这
次面对他们的墓地和种种遗迹,产生了一种近似于“全息生态”的
冲撞。我在写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时已经把中国古代文
人的生态比较深入地触摸过一遍,因此在面对德国思想家们的遗迹
时又隐含着重重对比,感觉更加强烈。
同样是知识分子,德国的同行在整体上远比中国同行纯粹,并
因纯粹而走向宏伟。历代中国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构架密
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连结。因此,他
们的“入世”言行总是直关社会利义,构不成独立的文化思维;
他们的“出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虽有性灵巧思却难成大
气。直到今天,中国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热闹和书蠹式的寂寥间徘
徊,两方面都不到位,都带有自欺欺人的虚假。
德国学者很少有这种情况,即使像歌德这样在魏玛做大官,也
不影响他独立的文化思维和完整的艺术创造,例如完成了《浮士
德》。黑格尔庞大的哲学架构和美学体系,更不可能是应时之作。
他担任柏林大学校长,算是一个不小的行政职务了,却也坚守大
学创始人威廉·洪堡的宗旨,实行充分学术自由,不许官方行政干涉。
比黑格尔的思维更加开阔的是康德,却比黑格尔更加安静,终
身静居乡里,思索着宇宙和人类的奥秘。
但是,即便这样,他们也决不伪装出拒绝社会、摆脱大众的
清高模样,而事实上,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力也确实无远弗届、处处
渗透,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整个欧洲的精神支柱。
7
再说那一份图表。我由此对中国文化缺少创新意识的自满'作
对比性思考。
图表在法国里昂的一家博物馆里,列出了这座城市在十九世
纪的创造和发明。我细细看了三遍,每一项,都直接推动了全人类
的现代化步伐,从纺织机械到电影技术,多达十几项。
这还仅仅是里昂,扩而大之,整个法国会有多少?但我又
看到,待到十九世纪结束,无论是法国的各级官员还是知识分
子都沉痛反省:比之于美国和德国的创造发明,法国远远落后
了!
正是这份图表,促使我在里昂的一座大桥上对着电视镜头发
表了一长段谈话,中心意思是:我们再也不要躺在遥远的“四大
发明”上沾沾自喜了。
中国由于长期封闭,不仅基本上没有参与近代文明的创造,而
且对西方世界日新月异的创造态势也知之甚少。结果,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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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4:45|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组成现代生活各个侧面的主要部件,几乎都不是中国人发明的,而
我们的下一代并不能感受此间疼痛,仍在“四大发明”和其他零星
“国粹”中深深沉醉。这种情形,使文化保守主义愈演愈烈,严重
阻碍了社会发展的步伐。
西方有一些学者对中国早期发明的高度评价,常常会被我们
误读。因此,我在牛津大学时曾借英国李约瑟先生的著述来提醒同
胞:
历史总是以成果来回答大地的。先是昂昂然站出了
牛顿和达尔文,以后,几乎整个近代的科学发展,每一
个环节都很难离得开牛津和剑桥。地球被“称量”了,电
碰波被“预言”了,电子、中子、原子核被透析了,DNA
的结构被发现了……
身在大学城,有时会产生一种误会,以为人类文明
的步伐全然由此踏出。正是在这种误会下,站出来一位
让中国人感到温暖的李约瑟先生,他花费几十年时间细
细考订,用切实材料提醒人们不要—味陶醉在英国和西
方,忘记了辽阔的东方、神秘的中国。
但愿中国读者不要抽去他著作产生的环境,只从他
那里寻找单向安慰,以为人类的进步全部笼罩在中国古
代那几项发明之下。须知就在他写下这部书的同时,英
国仍在不断地创造第一。第一瓶青霉素,第一个电子管,
第一台雷达,第一台计算机,第一台电视机……即便在
最近,他们还相继公布了第一例克隆羊和第一例试管婴
儿的消息。英国人在这样的创造浪潮中居然把中国古代
的发明创造整理得比中国人自己还要完整,实在是一种
气派。我们如果因此而沾沾自喜,反倒小气。
8
那一座城堡。我由此对中国文化在近代以来的激进主义选择,
作对比性思考。
我是指英国皇家的温莎堡,以及不远处的伊顿公学。
中国近代,受法国激进主义影响较深,从法国大革命到巴黎
公社,激情如火、慷慨陈词、铁血拼杀、摧枯拉朽、翻天覆地,感
染了无数试图拯救中国的改革者们。相比之下,对英国的温和、渐
进、改良道路,反而隔膜。
后来,连法国社会最终安定在什么样的体制下也不关心了,
关起门来激进得无以复加,信赖“不破不立”、“以破代立”、“只
破不立”的革命逻辑,甚至在和平年月里仍然崇拜暴力,包括语
言暴力。
很容易把这种激进主义当作理想主义加以歌颂,即便是在经
历“文革”这样的极端激进主义灾难之后,还有不少人把一针见
血、刺刀见红、剑剑封喉、穷批猛打作为基本的文化行为方式,却
没有引起人们警觉。而事实上,这种激进主义对社会元气的损伤、
民间礼义的破坏、人权人道的剥夺,业已酿成巨大的恶果,不仅祸
及当代,还会贻害子孙。
对此我早已切身感受,又读过李泽厚、刘再复、甘阳等学者
的相关论述,深以为然,但在深秋季节进入温莎堡和伊顿公学东张
西望地漫步长久,才在感性上被充分说服。
我把自己在温莎堡和伊顿公学里产生的感想写到考察日记里
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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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7:1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欧洲考察过程中,城市文明的问题想得最多,到了比利时
的布吕赫(台湾译布鲁日)栖息几日,还查阅了近来国际间有关这
个问题的讨论资料,作了一次归结性思考。这次思考的脉络,后来
也写入了考察日记,发表时加了一个奇特的标题:((与平庸一起栖
宿》。
10
现在要面对的另一个对比点,是沿途处处可见的一群群闲人
了。我由此对当代中国民众在忙碌的经济奋斗中缺少人文目标的盲
目性,作对比性思考。
在欧洲各地,总能看到大量手握一杯啤酒或咖啡,悠闲地坐
在路旁一张张小桌子边的闲人。他们吃得不多,却坐得很久,有的
聊天,有的看报,偶尔抬头打量街市,目光平静,安然自得,十分
体面。
这又与我们中国人的生态构成了明显对比。
记得在意大利时曾通过翻译与当地的一些朋友专门讨论过这
个问题。现在已经有很多中国移民特别是我们浙江移民在欧洲谋
生,意大利朋友对他们既钦佩又纳闷。佩服的是,他们通过自己日
以继夜的辛劳,快速地克服了地域、语言和文化背景上的巨大障
碍,不仅在当地站稳了脚跟,而且还积累了可观的财富;纳闷的
是,他们几乎没有闲暇,没有休假,让人看不到他们辛劳的目的。
说是为了子女,子女一长大又重复这种忙碌。
平心而论,我比外国朋友更能理解我们同胞的行为方式。以
前长期处于贫困,后来即便摆脱了贫困也没有能够进入欧洲式的福
利社会,对自己家庭今后的日子缺少安全感,不能不以埋头苦干来
积累财富,争取比较长久的安逸。
但是,问题在于,当这种苦干扩大为一种群体行为,又由群
体行为演变成心理惯性,在一个个目的达到之后还在无休止地延
续,那就陷入了盲目。
我在罗马时,惊叹因绝大多数市民休假而几乎空城的景象,并
由此想到了他们与中国人在文明生态上的重大差异。休假,牵涉到
人与自然、艺术、体育的关系,所以这种差异在内涵上相当深刻。
我写道:
中国人刻苦耐劳,偶尔也休息,但那只是为了更好
地工作;欧洲人反过来,认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
为了休假,因为只有在休假中,才能使杂务中断,使焦
灼凝冻,使肢体回归,使亲伦重现,亦即使人暂别异化
状态,恢复人性。这种观念融化了西方诸如个^权利、回
归自然等等主干性原则,很容易广泛普及,深入人
心……
中华文明注重实用理性,绌于终极思考,在经济发展的道路
上较少关心人文理想。这一点,欧洲常常使我清醒。例如北欧有些
国家,近年来经济发展的速度并不太快,其中大半原因,就是由于
实行了比较彻底的社会福利政策。
为此,我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写下了一段话:
更值得我们留心的,是经济背后的文化理念。北欧
和德国的经济学家们提出的以人类尊严和社会公平的标
准来评价经济关系的原则,令人感动。
我学着概括了他们那里的一系列逻辑关系——
社会安全靠共同福利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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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8:10|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共同福利靠经济发展来实现;
经济发展靠市场竞争来实现;
市场竞争靠正常秩序来实现;
正常秩序靠社会责任来实现;
社会责任靠公民义务来实现。
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为义务,自由必须体现为责任,
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其实,这已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
我说,想到这里,慢吞吞、暖洋洋的瑞典模式很值得处于高
速发展中的国家关注。
那么,缩小了看,那些在欧洲很多街边可以看到的休闲人群,
也值得我们进一步读解。正在快速积聚财富的中国人,有没有想过
自己今后的生态模式呢?财富无限而生命有限,当人生的黄昏终于
降临,你们会在哪里?
11
接下来,是那块巨石。我由此对中国文化历来看重老式荣誉、
轻视法律意识的传统,作对比性思考。
从瑞典出发到冰岛,就一定要去看看辛格韦德利火山岩间的
那块巨石,大家叫它法律石。
我去时那里非常寒冷,却咬牙忍冻站了很久。初一听,那是
北欧海盗和他们的后裔们自发地接受法律仲裁的地方,去看看只
是出于好奇。但我对着法律石却想到了中华文明的一大隐脉,后
来回到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之后花几天时间一连写了好几篇文
童。
中华文明的这一大隐脉,就是武侠精神。以家族复仇为起点,
神奇、痛快、亮丽、壮烈,充满了官方史记之外的世俗人格崇拜,
成为诸多叙事艺术的不衰题材。
然而,在冰岛辛格韦德利的法律石前,我发现了当年北欧的
好汉们如何花费几百年时间,痛苦地更换荣誉坐标,改写英雄情
怀。
更换和改写的结果,是放下长剑和毒誓,去倾听法律的宣判,
以及教堂的钟声。这就与中国好汉们遇到的招安还是不招安的问题
判然有别了。如果说他们也被“招安”了,那也不是被朝廷和官
府,而是被法律和宗教。这之间的区别很大,却又异中有同。我写
道:
北欧的海盗凭着两只乌鸦的指引到达冰岛是九世纪
前期,一百年后已陆续来了约两万人,他们多数已经是
和平的拓殖定居者了,但控制着他们的还是让人热血沸
腾又毛骨悚然的人生观念。
按年代比照,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于关汉卿、王实
甫他们在吟咏着赵匡胤到李后主的故事。
很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社会公正而勃然奋起的,
结果却给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此皆是,
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江湖恩仇故事,既无规则又
企盼规则,即便盼来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难平。
这是人类很难通过又必须通过的精神险关,只有通过了
这个精神险关,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我特别注意的,是北欧的好汉们通过这个精神险关时的挣扎
过程,以及《萨迦》对于这个挣扎过程的细致描述。相比之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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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5:16|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英国也许因为温和渐进,容易被人批评为不深刻。
但是,社会发展该做的事人家都做了,该跨的坎人家都
跨了,该具备的观念也一一具备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较少腥风血雨,较少声色俱厉,……只是一路随和,
一路感觉,顺着经验走,绕过障碍走,怎么消耗少就怎
么走,怎么发展快就怎么走,这种社会行为方式,已被
历史证明,是一条可圈可点的道路。
由英国出发,我还认真地考察了欧洲其他国家的王室和贵族
集团,产生的感觉也与过去的成见有很大不同:
贵族集团在整体上因不适应现代社会变得保守和脆
弱,但其中也有—批优秀人物审时度势,把自己当作现
代规则和贵族风度的结合体,果然产生独特的优势,受
到尊重。现在欧洲的一些开明王室如西班牙王室、丹麦
王室、瑞典王室便是如此,他们有时甚至还奇迹般地成
为捍卫民主、恢复安定的力量。因此我这一路曾多次听
那些国家的民众说,如果改为总统制,他们也极有可能
当选。
这种情景使我明白,中国在实行激进主义的时候,还常常犯
有“顾名思义”的毛病。一个名号,一个称呼,一个头衔,一顶帽
子,成了毁灭或争夺的全部理由,结果使社会步伐一直晃动在浮表
层次上,而无视实质。
有趣的是,中国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社会经济生活放弃
了激进主义,使得一部分人对“贵族”一词产生了另一个方向的
“顾名思义”,开始躲躲闪闪地以“贵族血统”或“贵族学校”相标
榜。对此,我不客气地写道:
中国历史和英国历史千差万别,因此我们完全不必
去发掘和创造什么贵族。有人说这只不过是说着玩玩而
已,而在我看来,这种玩乐包含着很大的损失和危险。把
“盗版”来的概念廉价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种便宜,实际
上却会损害很多本来应该拥有确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
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贵族,老人家必然处处露怯,
其实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虚饰
地成为一个研究典型。
当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来还会在未
知天地中寻找人生目标,一说是贵族,即便是说着玩玩,
也会引诱其中不少人装神弄鬼起来。中国很多人富裕起
来之后很快陷入生态紊乱,不知怎么过日子了,文化人
批评他们缺少文化,其实在我看来,更多的倒是受了那
些看起来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我认为,中国应该从英国和欧洲其他保留王室的国家学习的,
不是“贵族”名号,而是一种精神平衡原则。
这种精神平衡原则主要有两点:
一、传统文化与创新精神并行不悖,共臻极致;
二、个人自由和互相尊重并行不悖,形成公德。
中国恰恰是在这两点上,一再地顾此失彼,偏于一端,甚至
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9
有一些座位,也成了重要的对比点。我由此对中国文化在近
代城市生态上的缺漏,作对比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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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5:4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得是在巴黎寻找萨特常去的咖啡馆时,强烈感受到城市生
态的特殊风韵,并由生态联想到心态的。
我这样描述他们的聚集心态一
他们可以如此地不关顾别人的存在,其实恰洽是对
别人存在状态的尊重。
尊重别人正在从事的工作的正当性,因此不必警
惕;尊重别人工作的不可干扰性,因此不加注意;尊重
别人工作时必然会固守的文明底线,因此不作提防。这
一切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成自然。
其实,他们的气场之墙是半透明的。他们并不是对
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只不过已经把这种知觉泛化,泛
化为对热闹人世的领会,对城市神韵的把握。
我们的惯常生态却正好相反:
我们早已习惯,不管站在何处,坐在哪里,首先察
看周围形势,注意身边动静,看是否有不良的信息,是
否有特殊的眼神。
中国文人历来主张“宜散不宜聚”,初一看好像是最
讲独立,但是,虽散,却远远窥探,虽散,却单—趋同。
法国文人即便相隔三五步也不互相打量,中国文人即便
迢迢千里、素昧平生,也要探隐索微、如数家珍。
这些对比所包含着的文明差异,非常丰富。
一种集体的生态和心态,是由共同规则长期训练出来的。这
样的共同规则,便是城市文明的基石,比楼房和街道还要重要,
但在我们中国的城市间,形成不多。即便后来有了一系列规定,
也往往缺少周致的理性衡定,更来不及沉淀为心照不宣的约定俗
成。
在卢森堡,我在一系列观察中集中地思考了中华文明在都市
逻辑上的薄弱,觉得这很可能是目前城市化进程中最大的软件障
碍。我写道:
康德说,欧洲启蒙运动的巨大功效,是让理性渗透
到一切日常生活中。
可惜,中国文化人接受西方文明,包括启蒙运动在
内,总是停留在一些又大又远的概念上,很少与日常生
活连接起来。结果,他们所传播的理性原则往往空洞干
涩,无益于具体生活,也无法受到生活的检验;同时,他
们自己所过的生活又往往失去理性控制,甚至非常不合
逻辑。
其实我们生活中有太多的集体行为需要疏通逻辑,
有太多的行业性逻辑需要获得整体协调,这本是文化人
应该站立的岗位,然而奇怪的是,不少文化人不喜欢做
这些事情,也不希望别人来做,反而乐于在一些最不合
乎逻辑的情绪中异想天开。
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上很少有机会让文化人来参与都
市逻辑的构建,也许那时的历史不在乎都市,也许那时
的都市不在乎逻辑,也许那时的逻辑不在乎文化。这种
情景所产生的恶果,现在由都市来承担。
在我的幻想中,最好的情形是,在刚刚从大学毕业
的年轻学人中,居然有几个静下心来,细细研究国际间
和我国历史上的文明行为规范,对照现实社会的反面例
证,写出一本本诸如《行为理由》、《必要禁忌》、《都市
契约》这样的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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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22:49:3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近代,又因列强入侵而重新调集,隆重谱写。这一些,都是合理
的,但如果在早已不同的时代环境中仍然作为我们应对外部世界的
基本态度,显然不合适了。
人类社会存在着远远高于民族国家的普遍原则,每个个人也
存在着超乎国家公民之上的人权身份,当代世界更存在着大量任
何国家无法单独解决的共同课题。我在以色列、巴勒斯坦考察时
已经感觉到,一种民族文化如果过度地夸张了自卫敏感,就会把
自己的体量削尖,进入仇仇相报的永久轮回。目前,当中国终于
大踏步走向国际社会的时候,既有可能因视野的打开而更显气度,
又有可能因竞争的激烈而倒退回狭隘,两种可能都已呈现为大量
事实。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语文课上读到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时
的感动情景。故事发生在因战争牵动土地归属和文化归属的敏感
地带,我当时就想,像小佛朗士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
爱国的士兵而浴血战场吧?年岁使我改变了这种预期,上一次到
中东历险曾在戈兰高地和巴勒斯坦难民营与当地的许多孩子有过
交谈,他们大多还是当年的小佛朗士,而我则已不希望他们再是
那样。
到斯特拉斯堡,我知道,这正是都德《最后一课》的取材地,
满街行人应是小佛朗±的后代,那里有欧盟的一个办公处,大厅最
中心地位是一位叫做路易.韦丝的女士塑像,据说欧盟开会时与会
代表都会向塑像敬礼,她是为欧洲联合作出过巨大贡献的人物。我
想,当年,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也读过都德的《最后一
课》吧。但她的结论不是为国界而浴血奋战,而是用和平的脚步模
糊国界。
由此,我想起在日内瓦的联合国欧洲总部的两幅壁画。在这
两幅壁画之下,几十年来各国政要唇枪舌剑,但这两幅壁画却描绘
了两个最根本的题材:什么是一个国家的胜利,什么是一个国家
的失败。胜利的仪式上,年迈的老母亲们对着一具具烈士的灵柩呆
若木鸡;失败的俘虏中,复仇的烈火已从双眼燃烧到了双拳。画
这两幅壁画的是西班牙画家,我想,这是艺术家用自己的语言在
各国政要的头顶发言。
于是,我觉得,在欧盟的那面蓝旗下,我有一些话应该写给
中华文化:
康德终身静居乡里,思维却无比开阔。他相信人类
理性,断定人类一定会克服反社会倾向而实现社会性,
克服对抗而走向和谐,各个国家也会规范自己的行为,
逐步建立良好的国际联盟,最终建立世界意义的“普遍
立法的公民社会”。正是这种构想,成了后来欧洲统一运
动的理论根据……我本人也更喜欢康德,喜欢他跨疆越
界的大善,喜欢他隐藏在严密思维背后的远见。民族主
权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欧洲的血火历程早已证明,对此
张扬过度必是人类的祸殃,而人类共同的文明原则,一
定是最终的方向。
欧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特别敬仰的歌德和雨果,
也持这种立场。
我很注意康德提出的“反社会倾向”这个概念。这
个概念接近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反人类”,而康德所说的
社会就是人类有秩序的和谐组合。在他心目中,用人类
的整体理性来克服反社会状态,远比费希特强调的民族
精神和黑格尔强调的国家学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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