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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incn

[狮城随笔] [推荐]余秋雨封笔之作:《借我一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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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5:58:4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我能听到
1
一天,一家报纸的记者打来电话,说在前一天上
海的分区文艺汇演中,我们学院的一些学生对不满
意的节目喝倒彩,破坏了剧场气氛。报纸准备就这件
事评述当代青年社会公德的沦丧,希望我也以院长
的身份严辞批评几句,使学院不至于太被动。
我问:“对于满意的节目,我们学生叫好了
吗?”
记者说:“叫了。喝倒彩和叫好,都很大声。”
我说:“那么请你报道,我院长和学生完全站
在一边。剧场不是办公场所,不是居民社区,本来就应该接受公
众的强烈反馈。莎士比亚怎么出来的?就是由伦敦环球剧场的观众
一年年欢呼出来的。整部世界戏剧史,都是由观众的叫喊声筛选出
来的。连戏剧学院的学生到了剧场也变得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那
还办什么戏剧学院!等着吧,过些天稍稍空闲一点,我会亲自带着
学生到剧场去活跃活跃……”
记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声说:“说得好,真
没想到!”
那篇评述当代青年社会公德沦丧的文章,终于没有发表。
过了不久,一件真正的大事发生了。我接到报告,舞台美术
系的一批学生到浙江一座小岛上去写生,与当地居民打群架,打不
过,受了伤,已被羁押。当地有关部门要学院派人领回这些学生,
并承诺对他们严加处分。
“当地有关部门的意思,拿着处分决定去,他们才放人。”学
生处的负责人沮丧地说:“打架是互相的,我们也不能处分得太
重……”
“不,这里有鬼。”我说,“小岛上,打群架?当地人多还是我
们学生人多?我敢肯定是我们学生受欺侮了。立即向上海公安和浙
江公安报案。根本不考虑处分,对于学生,我们的第一职责是保
护!”
果然,是我们的学生受了欺侮,尽管欺侮他们的人群与当地
政府有密切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学院如果听命于当地政府,那学
生们就真的是求告无门了。因此我和同事们决定,以最亲切的慰问
仪式,到码头上迎回学生。那些缠满绷带拄着拐杖的学生本来是准
备接受处分的,看到这番情景,热泪盈眶。
从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学院的几个领导人只要出现在学生聚
集的场合,总会听到一片欢呼声。
这些事情,都牵涉到一系列观念的转变。我们自己的青春,已
经在一系列陈腐的观念下牺牲殆尽,因此,当我们稍稍拥有一点权
力的时候,最知道要为观念的转变作出示范。时不我待,若不采取
响亮的行动,一切都会来不及。
2
记得在我担任院长之前,社会上还曾掀起一个“左倾”的小
运动,一些“文革”时期的大批判专家又在报刊上点名批判一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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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5:58:17|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狮租房
拉出来,让他们脱了湿鞋子挂在脖子上示众。没有人敢说,责任不
在湿脚者,而在大潮。”
汪先生所说的“打手”就是薛沐老师说的那帮以揭发、批判
为生的‘‘特殊人物”,他们是灾难的扩大者,既在灾难中趁火打劫,
又在灾难过后到处扒挖。他们让人联想到月黑风高之夜的盗墓贼,
盗掘着一座座历史的坟墓,使我们的土地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
藉,臭气弥漫。
家乡吴石岭上盗墓贼的行为,我从小就知道。
顺便,我还打听了一下金牙齿的下落。他还在一家图书馆里
打杂。
14
说到这里我又不能不感谢改革开放了。可能海外的中国问题
研究者们并不清楚,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间,压在无数人头
上有三座大山,一为‘‘阶级成分”,二为“社会关系”,三为“历史
问题”。只要是城镇居民,很少有人与这三座大山完全无关。直接
间接,有形无形,远近牵连,曲折盘绕,总有阴影笼罩。这就为那
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留出了辽阔的钻营场地。十一届
三中全会前后,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人用“摘帽”、“改正”、“平
反,,等一系列措施,雷厉风行地轰毁了这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使
绝大多数中国人真正解除了积压几十年的负担和恐惧,能够轻松地
做人了。据正式公布的统计,其中计有干部三百多万、右派五十多
万、地主富农四百多万、资本家七十多万,如果把他们的亲族和社
会关系算在一起,牵涉到全中国人口的多大比例!如果没有这一系
列重大行为,后来热火朝天的改革开放是无法想象的。
很多人一时简直难于相信,从此再也不要为从来没有见过面
的祖父曾经在乡下买进过十亩地而一年年检讨自己与生俱来的剥削
阶级的反动立场了,再也不要为妯娌的表兄抗战以后到底是去了台
湾还是去了缅甸而一天天担惊受怕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年轻时曾向
一家由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学者主编的杂志投过稿而一再忏悔
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在中苏关系友好时参加过某个俄文翻译组而是
否有了“苏修间谍”的嫌疑不断忧虑了……这种“再也不要”的舒
畅,无以言表。
我说轰毁了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是指“阶级成分”、“社会
关系”这两座大山的全部,以及“历史问题”这座大山的九成。剩
下的,确实不多了,其中大半属于“文革”的“历史问题”。因此,
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动空间,
最多,再在“文革”的“历史问题”上咬嚼几口,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这是当代中国在社会精神层面和人权保障层面上
的一大进步。
那么,我可以立下一个誓言了:只要还是由我在掌管这个院
子,我将决不允许政治陷害,决不允许人身攻击,决不允许谣言惑
众,决不允许整人咬人。我的力量不大,但要与同事们一起,保障
这个小院落里的人能够轻松、安全、有尊严地活着。
我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下雨了。霏霏细雨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人在熊佛
西院长守护过的小道上走过,也不打伞,也不奔跑,只是悠悠地在
雨中漫步。
办公室更加安静,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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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1:25|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及几十年来中国高教的传染性衰变。如果不痛切阻断,我们将会长
时间陷于黑洞之中。
6
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些悖论和艰难,否定自己这么多年的任
职。
我从来没有后悔,把两千多个大好时日投掷在自己的学术研
究之外。
也许学院终究无法摆脱循环往复的悲剧宿命,而我,却成了
另一个人。
在担任院长之前,我的经历已经堪称丰富,但还未曾有过一
段完整的时间,几乎不考虑自己的事情,而是承担起一个庞大群体
的全部凶吉祸福。不是像在农场时那样仅仅带着一队人劳动,而是
在冰河初裂、处处拮据的困境里,实实在在把一个重要文化院落的
大小事务都管起来了,把那么多教师、干部、职工和他们家属的名
誉、工作和收入都管起来了,把那么多学生的培养、教育和前程都
管起来了,这对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而言,实在是一种难言的体验。
那时我已搬到位于龙华的教师宿舍居住。分配时大家都不要
二楼的房,说是全楼的卫生管道都在二楼转弯,经常堵塞泛滥。我
想,有问题总要解决,我是学院领导,最叫得动总务部门的修理
工,应该由我要下大家都不要的那一套。没想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远
超过我的预计,在我任职的六年间,每星期至少有两次卫生管道的
堵塞泛滥,不知修理过多少回都毫无办法。这种情景现在想来简直
不可思议,但龙华宿舍的老住户们一定都还记得。
为什么就修不好了呢?真是奇怪。
我想过很多土办法,例如一次次地用各种沙袋堵马桶,但一
遇泛滥次次失败。那时我会敲几家的门,请他们一起来搬运我底层
书架的书,免使它们被淹。我也想过能不能底层书架干脆不放书,
就像把洪涝地区的居民永久搬迁?但我的书实在太多,清理不出其
他地方安顿,而且我那时已经忙得完全没有时间清理,只能在水漫
金山时突击抢救,抢救这些被主人冷落已久的可怜书本。
7
家里已经装了电话,时时铃声不断,全是公事。
这天傍晚刚进门,就接到静安区区长韩士章的电话,与我商
讨我们学院南京西路宿舍动迁的问题。韩区长也刚由医生从政不
久,脑子够用,我们两人都怕被对方看成是书呆子,互相开出的条
件越来越苛刻,一个电话打下来十分劳累。
与韩区长通话中我发现,有几个具体的技术数据必须问学院
的房产科长。房产科长家当时还没有装电话,就在对面另一幢楼的
六楼,我得立即亲自上门去问,以便应付明天上午的正式谈判。一
层层爬楼要经过很多人家门口,过去我在楼道间习惯于低头快步,
现在不行了,成了院长见人都要打个招呼,还要停下来说一会儿
话,说话的口气又不能是敷衍。那年月,一句敷衍就会让敏感而又
老实的教师难过很久。
见了房产科长,我问完要问的事情,他又告诉我明天法院开
庭,有关我们学院与外单位的两起房产纠纷,一起是被告,一起是
原告,我是法人代表,因此法院门口的开庭布告上我的名字已经出
现了两次。我匆匆问了案情,又问了所请律师的名字,希望争取胜
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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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2:05|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了打地道战。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案件的报道,一个罪犯用挖地
道的方式抢了银行和金库,因此我们也必须提高警惕。”
大家在斗争的年月生活久了,总能在别人身上发现大量疑点。
前两天一位女士向我报案,说她去华东医院看病时看到她以前的一
个恋人与医生神秘地点了点头,这个医生开的药她吃了以后发觉浑
身不舒服,因此她怀疑有诈,要求验方。医院以她投诉的理由不充
分,没接受,她要求学院出面与医院联系。怎么办呢?只能联系,
验方,当然无毒。
今天的事,照理确实应该交付保卫科处理,但我凭直觉和好
奇亲自敲开了挖洞人家的门,浑身汗水泥巴的工人见院长半夜来到
吃惊不小,立即推断是自己的施工声骚扰了四邻,连声检讨。
我到他院子里看了看,问:“有自来水,为什么还要挖井?”
工人憨厚地笑了,说:“我是在自制空调。用井下的凉气,家
里气温能降下八度,省钱,又环保。”
他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这种自制空调的技术原理,但显然不会
表达,很难听得明白。有一点倒是明白的:这是一位爱动脑筋
的工人。我关照他夜间不要影响别人,然后与他握手告别,回家。
可以听到哪家老式挂钟的敲打声,十二点。
我回到自家门口深深吐了口气,摸钥匙开门。一摸,糟了,刚
才那位干部神秘地踅进踅出,使我没把钥匙带出来!
惟一的办法,是从前面攀上二楼的阳台,砸碎一块靠近门把
手的窗,把阳台门打开。我下楼绕到前面细细查看了一番,发觉司
以先爬上一个脚踏车的车棚顶,再跨上楼下宋光祖先生的院墙,最
后翻上我家阳台。凭我的身手,做这一切并不难,但我又担心爬到
一半惊扰了谁,然后在阵阵喝问声中被抓下来。披衣而起的邻居们
发现是我一定会万分诧异,我在尴尬的姿态下所做出的尴尬解释必
然让他们更加尴尬。
如果不是这样,我悄没声儿地完成了全部过程,没有被任何
人发觉,那我又会觉得有点恐怖,因为这证明我日常的居住安全毫
无保证。稍稍身手矫健一点的人都能快速地登堂入室,这倒是怎
么回事?
想来想去,为了避免吓着了别人或吓着了自己,必须找一个
人来“见证”这个爬墙行动。最合适的人选是住在前一栋楼里的院
长办公室主任葛朗。深夜敲门虽不妥当,但毕竟是院长叫院长办公
室主任“办公”,勉强还能属于“本职工作”范围。
睡眼惺忪的葛朗一见是我立即清醒,我把他拉到爬墙现场让
他做个见证。葛朗坚决阻止我爬,说如果真要爬那一定是他的事。
我说,他身体比我更胖、更高、更重,爬起来一定没我轻捷。他
说,身为院长办公室主任竟然眼看着院长亲自去爬墙,一定是最严
重的失职,天理不容。说着他已经爬了起来。
可怜这位戴眼镜的哲学教师在半夜时分猫着腰做起了近似窃
贼的动作,我看他终于爬上了我家的阳台,又在阳台一角找了一块
砖,闷声一砸,窗破了,倒也没有闹出太刺耳的响声。他从破洞
里伸进手去,扭开门把,进去,把正门打开。我已快步奔到正门
口,对他深表感谢。他搓了搓手,掸了掸农,说明天会派人把窗玻
璃配上,就走了。
我关上门,本想洗洗就睡,却坐在房间中央发起呆来。
9
这房子,是家,只有我一个人,我却当了一个很大的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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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1:44|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完回家,在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声。赶紧开门,一听是市政
府办公厅打来的,要求立即赶到康平路开会,朱镕基市长要找几
位高校校长谈话。司机在隔壁一幢楼的底楼,我去敲门,然后发动
汽车。朱市长今天主要了解大学生的伙食管理问题,谈完,又留下
我询问上海戏剧学院有没有可能搬迁到浦东,因为浦东开发中还缺
少一个响亮的文化项目。我说我们学院还受到北京国家文化部的管
辖,估计他们不会同意。后来朱市长每次开会发现我不在,总会自
己解释一句:“哦,他是直属北京的。”
从康平路回来,九点半。我正在翻阅学院内几家校办工厂的
经营报表,电话又响了,拿起来一听,声音很轻,是我楼上的一位
教师到四楼一个企业家家里借电话打来的,他说:“院长,你说话
轻一点,现在你的门口有三个女学生睡在地上,准备睡通宵,让你
明天早上开门一见受感动。”
“她们有什么事要让我感动?”我问。
“我已经问过了。她们中的一个,就是去年被你开除的,今年
想重新报考,表演系不接受,只好直接找院长了。其他两个,是陪
她来的。我劝她们回去,劝不走。”那位教师说。
我一听就笑了,心想这真是喜欢采取极端行动的一代。打人
极端,现在用这种方式来忏悔,来表达对专业的虔诚,仍是极端。
我准备立即开门劝她们回去,有事到办公室再谈,但人家已经做到
这个地步了,我总得表示一个倾向性的意见啊。
一想意见,我的思绪就更加明确了。任何处分都有时限,去
年我们规定开除的决定不进档案,就是要免除一种没有时限的惩
罚。表演系的领导去年不同意开除,今年又不同意复招,都是沿袭
了以往的思路,我们应该把这种思路扭转过来。
想清楚了,正准备开门找她们谈谈,不好,马桶又泛滥了,而
且势头很大。我连忙开门,拉起那三个睡在门口的学生,请她们帮
我抢险,再去呼唤精熟此道的两位邻居。三个学生一见险情身手矫
健,一边通堵,一边舀水,一边搬书,闹腾了一个小时左右,大致
解决了问题。我对她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并告诉她们,重新报考的
问题我明天就会与表演系和教务处一起研究。
她们高兴地离开之后,我又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一位老
教师。他说,他家窗口的晾衣架已经松动,通知过总务处来修理却
一直没来,“我人轻言微,只能麻烦你院长亲自给他们打个招呼。
台风季节即将来临,晾衣架一旦脱落砸在人家头上可不是闹着玩
的,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他用诚恳的语调说得非常宏观。
“是的,人命关天。我明天一定告诉总务处。”我说着把他送走。
8
这时,已是半夜十一时。我想明天上午事情一大堆,该睡了,
但居然,又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这次是一位年长的干部,我刚开门他就迅速把身子闪了进来,
而且回身把门关紧了,这使我觉得非常怪异。他抱歉地说:“这么
晚了,真不该打扰,但我看到你窗子还亮着灯,刚才又送走一个
人,所以就来抽你一点空。因为事情紧急,事情实在有点紧急。”
说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家住在底楼,有一个小院,隔壁住
了学院后勤部门的一个工人,也有个小院。这几天,那个工人天天
晚上在院子里挖洞,一直挖到深更半夜,现在还在挖,影响他睡
眠。这道理很明白,但这样的事情显然不必直接来找院长;他感
到紧迫的是,那家挖洞干什么?“日本人并没有进村,肯定不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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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3:2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最为壮观的是各色各样的仓库:这儿是课桌椅仓库,那儿是
金属仓库,转弯是玻璃仓库,背后是砖瓦仓库,正在修理的是电器
仓库,刚在建造的是工具仓库,而且每个仓库都在扩充,例如课桌
椅仓库分成了新库和旧库两座,新库储藏没用过的课桌椅,旧库储
藏有待修理的残损课桌椅……
我一座座看去,身边还有不少工作人员来求情,希望自己的
仓库扩充人员编制和资金投入,又有人要求新建别的仓库。这种景
象,让我想到现代物理学中“熵”的概念。满足一切无序要求的必
然结果是制造更大的无序,直至涨死、乱死、缠死。
看上去最混乱的问题,其实最容易用干脆的方法解决。我在
察看过全部仓库后找来总务处长谈了一次,便与两位副院长商议后
作出决定=立即拆除在校园内搭建的八大仓库和它们所属的十几
个小仓库,一个不留。
我在院长办公会议上说:“离学院后门几百米处就有金属商
店、玻璃商店和电器商店,我们随时可以去购买,为什么要自立仓
库?新的课桌椅,立即换到课堂里去,坏的课桌椅能修则修,不能
修的立即当作废旧木料处理掉,藏在那里干什么?”
我还规定,八个大仓库和卜几个小仓库拆除后,全部人员回
到总务处竞争上岗,仓库原址全部改建成草地和花坛。我说:“我
们学院的舞台美术设计教师能把十七世纪的英国园林、十九世纪的
俄罗斯庄园打扮得美不胜收,为什么不能把我们自己的教学环境打
理得更美一点呢?”
那天,校园里充满了轰隆轰隆的庞大建筑物的拆卸声,拆卸
现场尘浪滚滚,盖脸呛鼻,但师生们并不躲避,只用手指遮着鼻孔
声声欢呼。
一个月后,草坪、树丛、花圃出现了。
三个月后,雕塑、石径、庭廊出现了。
半年之后,我敢于请白先勇先生、栗原小卷小姐、郭宝岜先
生、吴静吉先生、王润华先生远渡重洋来玩玩了。
12
到这时,上至国家文化部、上海市政府,下至学院内的各部
门,都一致认为我具有“极强的行政领导能力”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政能力,主要来自于“直接法”,即认
清目标后立即抵达,一步到位,不为任何理由转弯抹角,或拖延厮
磨。
这种方法最能袒露行为的目的和本质,难以被无聊程序和复
杂关系所遮蔽,因此也最能让自己的内心被大家所透视。我认为,
官员的亲民举动,有多种表现方式,但主要是靠每一个行为被民众
的直接理解、透彻感受。一个单位的凝聚力,也由此产生。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坚持每次院长办公会议都定时、公开,阻
止任何人在会上长时间争执,大家主要是听我和副院长布置任务,
然后是各系各处汇报完成任务的情况,解释未能如期完成的原因,
决定下一次完成的时间。决不允许出现各部门争经费、争名额的情
景。
总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行政方式比较“霸道”,但因处
处直接、充分有效,大家全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成功气氛中,人人
精神焕发。即便是我对他们说了几句重话,他们也会像前线领命的
将士,决不顶嘴,坚决执行,转身之时毫无愠怏之色。
本来嘛,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起点性的常识问题,不存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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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2:39|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最小的家和最大的家之间,我似乎遗忘了另一个家,爸爸、妈妈
的家。
刚才在盘算要不要爬墙的时候,我倒是想过另一个方案,不
爬了,回到爸爸、妈妈家去,那是我遇到麻烦时躲身的最后港湾。
但是,这个想法立即就否定了。从龙华回海防路,没有直达的公共
汽车,可以坐104路,到新闸路下车后再步行三站地。104路倒是
通宵有车,但午夜过后要隔很长时间才能开出一辆,我如果等到,
搭上,到新闸路再步行,赶到爸爸、妈妈家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左
右。爸爸、妈妈家里没有空余的床位,我这样一去一定会把两位老
人家骚扰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我爸爸当了十年“打倒对象”,人家还以为是一个什么级别的
官员,其实最多也只是相当于科级罢了,比我现在取得的级别低得
太多。但是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原来在他心目中简直是山高
水远的“领导干部”职位落到他儿子身上之后,还需要他花费多大
的精力。
首先是分到龙华的住房后需要最简单的装修,例如需要在毛
坯墙上糊一层纸,需要在水泥地上涂一层漆。当时整个上海还找不
到装修公司,一切必须自己动手。糊墙和漆地的事,由我、爸爸和
小弟弟完成。当时,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他用废报纸做成尖帽戴在
头顶站上凳子去糊墙的一刹那,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二十年前同样戴
着尖尖的纸帽站在凳子上挨斗的情景?
装修完了是搬家。我书多,请几个朋友一起捆扎了几天,又
向学校借了一辆大卡车,来回搬运。爸爸和几个弟弟全在车上,这
边传上去,那边传下来。爸爸仔细,不时点数查看,以防遗漏。当
最后一车书运走后,万航渡路一四。弄五号的旧屋里只剩下我一个
人在收拾厨具。看到几个碗沾满灰尘,想拿到自来水龙头那里洗一
洗,谁知刚才搬书搬得太乏力了,一个碗没抓住撞碎在自来水龙头
上,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立即在右手掌上割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口
子,血流如注,整个水池顷刻一片红色。
我立即抓过一条毛巾,用左手捂住伤口,去找医院。最近的
医院是华山医院,但没有公共汽车能够抵达,而当时的上海很难叫
到出租汽车,惟一的办法是自己走去。应该奔跑,但我这个人受父
母影响,从小怕惊扰别人,只以比普通行走快一点的步伐捂着手行
走。到静安寺附近遇见我们学院吴瑾瑜先生的夫人,吴夫人见我这
个样子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轻描淡写地说割伤了手,去医院
包扎,她问要不要陪我去,我说不必,她关照我几句与我告别,但
低头看见一路上都是我留下的血滴,立即又转身跟了上来。吴夫人
陪我走了好一段,直到在乌鲁木齐路口遇到了学院医务室一位叫卜
羊根的先生,交代好才离开。卜羊根把我直送到医院急诊室,不停
地恳求医生:“我们这位老师是写文章的,一定要把他的右手保留
住!一定要把他的右手保留住!”
我知道事情还远没有到这个地步,只是我的流血量把卜羊根
吓坏了。结果,右手掌缝了八针,留下了终身性的伤疤。缝完针的
一段时间,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住回海防路爸爸、妈妈家,由两
位老人家照顾我。
爸爸、妈妈从这件事,警觉到我在日常家务上的狼狈,过几
天总要来我的宿舍,替我买米买菜。我们宿舍虽叫龙华宿舍,离龙
华小镇还有不短的距离,因此爸爸、妈妈扛着买来的东西要走好一
会儿。妈妈总是考虑到爸爸有糖尿病,让他提较轻的菜篮,而她自
己在肩上驮着米口袋。回到宿舍,爸爸洗菜,妈妈下厨,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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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3:03|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10
那个年代,中国大陆私人生活的窘迫是共同的。但是,又依
稀出现了某种改善的信号。
当时还无法设想,一个人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生存
状态。我们总以为,只有集体改变了,个人才能改变。
为了提高全院教师的待遇,让他们能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
下安心工作,我们把不少精力花费在“校办工厂”上。
校办工厂,这是政府鉴于教育经费奇缺而倡导的一个补救措
施,倡导的方式是免税。可惜当时很多学校的领导和教师不知道
“免税”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心底里还瞧不起任何经济行为,只
是一味等待着北京拨款。
我和我的同事们倒是听懂了,相信“免税”的政策能吸引不
少会办厂的合作者。我自从上任以后就发现,国家拨给我们的办学
经费只能勉强发放教师和职工的薪金,其他什么事也干不了,这怎
么能够有效地推进我们的改革计划呢?因此必须在“校办工厂”上
下点工夫。
我们学院的“校办工厂”最多时发展到九家。最好的一家是
玻璃试管厂。原来全国各中学的化学课都需要有实验试管,每个学
校需要量很小,品种却很多,没有一家玻璃厂愿意承接这样麻烦的
小活儿。然而,如果把全国各中学的需要集中起来,再把各种试管
进行分类归并,找相应的玻璃厂,厂方就非常乐于接受了,它们本
来也正找不到成批的订货。因此,我们学院的玻璃试管厂其实是一
个中介公司,在当时,实在是一种迫切需要。
我完全没有从商经验,但对于事情有一种最质朴的逻辑判断,
知道哪一种行为来自社会的真实需求,哪一种行为只是拙劣幻想。
政府鼓励“校办工厂”,除了试图补充教育经费外,还想借
此分流教师队伍,让一些不适合讲课和研究的教师去工厂。但是
一系列事实证明,不合格的教师基本上也管不好工厂,一切大事
还得由我们自己来作判断。如果我不出面,也必须由副院长荣广
润、孙福良和院长办公室主任葛朗过问。人世间的大判断,不分
行业。
九家校办工厂的经济效益,除了学院留存外,主要以“奖金”
的名义发给全体教师作为津贴。我们学院经济最好的那些年月,教
师每月的津贴是上海同类高校的两倍,是北京同类高校的四倍。这
种经济优势,使得所有的教师都不愿离开,这就成了我们采取一系
列改革措施的基础。否则,人心涣散,大家想走,一切主动权都不
在领导者手里,哪里还谈得上改革?
11
我们学院终于成了全国高教系统中人均收入增长最高的学校。
接下来,我们开始着力打造校园环境。
这对教师而言,是对他们过于局促的私人住所的变相衍伸;
对学生而言,是对他们领受艺术气质的环境营造;对我而言,则
是对自己美学课程中关于各种审美因素互动理论的具体实践。
在我们上任之时,校园的环境实在有点可怕。
校园本来不大,好心的各届前任领导企图把学院建成一个“万
事不求人”的完备小王国,各个部门趁机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结
果整个空间很快就被临时搭建的房舍撑足了,一片拥塞,满目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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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5:59:46|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不准重犯。如果重犯,必定严加惩罚。哪个教师或干部如果唆使
学生去偷窥别人隐秘,也将受到处分。请把我的这段话,传达到全
院所有的中层干部。”
3
这一系列做法终于被一些学生误解了,他们以为我总会偏袒
他们的一切调皮捣蛋行为,于是,活跃了的校园渐生邪恶,而且传
染速度很快。
这便是我一直担心着的一个悖论。
“又打群架了!”学生处负责人向我报告。这个“又”字,使
我回想到浙江小岛。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女生宿舍。一间宿舍里住了六个表演系的
北方女学生,五个已经有了男友,谈笑不离恋情,一个没有,无法
参与谈笑,却与带班老师有过几次长谈。五个女生怀疑她去“告
密”,联想到我反对学生窥探他人隐私向老师报告的往事,以为可
以不必麻烦院长,应该由她们来惩罚,便把拳头伸向了那位无辜的
女生。
五人一旦出手,也就变成了一场显示拳脚功夫的比赛,结果,
那位被打的女生被送到华东医院,医生一看那累累伤痕便惊叫起
来。
我一听就愤怒极了。毫无理由地五个打一个,而且出手如此
凶狠!当事情越出了人道的边界,我怎能宽容?
更何况,她们才入学不久,而我们学院根据艺术专业的特殊
性,第一年本属试读。表演系主任看出了我内心的决断,不断求我
网开一面,只作违犯纪律处理,“记大过”、“留校察看”都可以,却
不要……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只要不开除,怎么都行。理由是,她们
都还年轻,不要影响她们一生。
我摇头。从事艺术的人竟泯灭天良,恣意伤害,这个风气不
予阻止,整个学院在人文层面上将不可收拾。我们走过无力抵抗伤
害的漫长岁月,现在要以行动证明,这个岁月已经结束。
我与学院的其他领导人反复商量,一致同意:五个打人女生
全部开除。考虑到表演系提出的“不要影响她们一生”的请求,我
们又规定,开除的处分不记入档案。
开除这五个女生之后,我专向全校学生作了一次报告,主要
不是说学校纪律,而是论述艺术和人道主义的关系。
在这之后,我还签署开除了一名男生。
那天傍晚,我到学生食堂用餐,无意中看到一个无法容忍的
场面:一个男学生与食堂卖饭的一位年长女工发生了争执,这个
学生竟然把一碗满满的稀饭,盖倒在女工头上!
几天后,我在大会上向这位男生讲述开除他的理由:“第一,
你是青年,她是长辈第二你是男人,她是女人;第三,你是大学
生,她没有文化——凭着这三点,你还这样做,非开除不可。”
在一次次处分学生的过程中,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我们过
去多么希望年轻的生命能够排除一切高压强力,勃发出灿烂的生命
光辉和艺术光辉啊,但当我们千辛万苦地做到了这一点,竟发现勃
发出来的有一半是邪恶。在校内我暂时有权整治,在校外呢?邪恶
既然已形成了一种勃发的势头,靠我们的处分能够阻遏得了吗?如
果这些新起的邪恶与社会上残留的历史邪恶合流交会,将会出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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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12-2004 16:00:16|来自:新加坡 | 显示全部楼层
麽情景?如果这些邪恶不以拳头或稀饭的形态表现出来,又将会形
成什么局面?
4
更苦恼的是,我们的处分那么正义,却也保留着一些疑
问。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北京一个杰出人士云集的场所喝酒,一
为可爱的女士恭敬地称我院长,并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畅谈中,
他们思路清晰、体察世情,让我精神陡振,便向那为女士是哪一届
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她说:“院长,我就是被您开除的五个女生中
的一个。”
一次去上海,朋友到机场来接,顺便说起还有我的一位学生
细细追问,终于明白,他就是被我开除的那个男生,现在是一家公
司的本分职员。
我在交谈中问过他们对当年开除的看法,他们都说,那个处
当然,没有错。
但是,就在与他们“重逢”的前后,我还遇到了当时学院里
的几个优秀学生,与他们一对比,心情就复杂了。
例如,那个依然英俊的学生我给他颁过奖,毕业后多年不见,
却在飞机上遇到了。他很繁忙,也很得意,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告诉
我,他在省文化厅负责创作。问他参与了I哪些创作,他报了八九个
剧名。
我问:“这样的戏,听起来都比较‘左倾’保守,能做好吗?
他说:“几乎所有的大奖都得了。全省的,全国的。”
我问:“有观众吗?”
他说:“也有一些。以送票为主。”
我问:“有自己来买票的观众吗?”
他说:“这很少。”
我问:“多少?”
他迟疑了一下,说:“每场十五六个吧。”
我问:“每场戏演几场?”
他说:“两三场吧。”
我问:“每个戏该有多少投资?”
他说:“几十万。最花钱的是那么多人要浩浩荡荡进北京,去
演一场,这要另行拨款。”
我问:“为什么非去不可?”
他说:“为了评奖啊。去北京前,还要把那么多评委一个个请
来‘预审预看’,一个个伺候,那也很花钱。”
我问:“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
他说:“政府的文化经费,再加上政府指定的企业赞助。”
我问:“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阻止?”
他奇怪地看着我说:“老师,这没法阻止。得奖是部长、厅长
他们的政绩啊,每个省都是这样。”
我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也是他的“政绩”。在文化经费缺乏,
戏剧濒于消亡的情况下,他们却一年年堂而皇之地联手抽取巨款,
去骗取“政绩”,这与巨贪剧盗何异?他刚才分明还说,这次他是
去承接一个“艺术节”的几个演出项目,款项巨大……这便是我的
优秀学生。这样的学生还有多少?他说了,每个省都是这样。
正因为是优秀学生,毕业分配之后立即获得重用,管辖着一
个地区的创作;正因为是优秀学生,熟悉专业话语,给一大堆文
化欺骗行为以专业支持……
我们当初开除的,是另外一些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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